雨蛙

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过蛙鸣了。

我小时候总会被夏夜里彼此唱和的蛙鸣吵醒，躲在被窝里听一会儿，然后就觉得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离我越来越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有一只正躲在自己的床脚对着窗户大叫。

每到这时我就会大声呼叫妈妈，才叫第二声隔壁就会传来爸妈模糊的对话声，然后妈妈就会大声问 ：

幺儿，你怎么了。

如果我叫了妈妈后耳畔的蛙鸣就退散的话，我就会闭上眼睛，把头蒙在被子里，听着爸妈被惊醒后短暂的谈话声入睡。

如果蛙鸣还在床下的话，我就会继续喊妈妈，直到听见她爬下床，再听着她的凉拖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等着房间门被妈妈打开，看着客厅亮白的灯光把妈妈的影子送的我床上，我才回从凉被里伸出双手与妈妈的影子虚抱一下，再拉起被子睡觉。

我居住的小镇里不仅住着人，也住着许多青蛙。

有的有青色的背，两三条深色的线条从它们的脖子连到尾巴，虽然它们的脖子看起来粗粗的，有些分不出来，尾巴也只是后背上有一点点的小突起；有的背是黑的，上面有大大小小的疙瘩。

我不喜欢长得有疙瘩的青蛙，因为妈妈右手上食指和大拇指之间长着一颗圆圆鼓鼓像水泡的东西，妈妈说那叫做“休子”，是沾了长有疙瘩的青蛙喷的液体后长出的。我因为这个原因每次看到那种丑丑的青蛙就会跑开，害怕它们向我喷了那种奇怪的液体后我全身上下都长出“水泡”。 但是我很喜欢那种青色的小青蛙，它们的颜色很漂亮，托在手上时它们爪子上的吸盘紧紧吸着你的手掌，摸起来也是光光滑滑的。

老人们看见我们小孩手中托着小青蛙是就会嘱咐我们小心一点。 “这些小东西每天晚上叫着为我们祈雨哩，小娃小心拿着，不要捏到它们。”

每天穿着同一件衣服坐在屋檐下编草帽的老奶奶看到我拖着小青蛙时总是会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地看着我的手心，好像我跟那些无聊的男孩子一样，会特意地把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弄死似的。

我看到过镇上一些男孩子弄死过青蛙。他们远远的看到青蛙就会弯下腰捡起石头朝它们砸去，砸中的就会兴高采烈地跑上去用脚把青蛙踩扁，然后在老人们谴责的目光中笑着跑开。没砸重的就会对着大人做一个鬼脸，也哈哈笑着跑开，边跑边回头看看那只青蛙还在不在原地。

我才不会那么做，我喜欢在看到绿色的小青蛙后蹲下身去，张开左手伸到它们的前面，如果它们跳到我手上，我就载着它们游逛，当然，时不时用右手摸一摸它们漂亮的背。

有时候舅舅家的女儿会从窗子伸出头看看我，她比我大了八岁，但是还会啃手指，我三岁之后就没做过那种事了。

这次她又躲在窗户后面看着我，舅妈坐在远处的石凳上对着我招手。我举高右手算是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听见她家门开的声音，原来是她家女儿自己开门出来了。 我看着她穿着黑色短袖，下面穿着绿色的齐膝裤子，但是她看起来有点慌张，对着我胡乱晃晃手，然后就朝着舅妈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也没管她，自己走了，但是走过她家门口是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她屁股上黑黑的，像是染了泥一样。

“舅妈，小敏姐刚刚坐在泥水里了，她屁股上黑黑的。”我朝着舅妈大喊。

舅妈听了后就跑过来，抓着小敏的头发就想拍她屁股，小敏也在这时候大声嚎了起来。可是舅妈最后也没把巴掌拍在小敏的屁股上，而是愣了愣，看了我一眼，摆手让我自己去玩就拉着小敏进屋了。

那天晚上好久没来过我家的舅妈和舅舅提着土鸡蛋来我家玩。 我坐在一旁边吃妈妈给我剥的瓜子边听他们谈话。 “我家小敏已经长大了，你们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去找南街的熊婆婆吧。”妈妈没等舅妈说完酒开了口。 妈妈特别不喜欢舅妈，因为舅妈喜欢有事没事乱嚼舌根，随便一个外乡人跟她搭上几句话就可以从她嘴里撬处镇中的大事小事来。谁谁谁家新娶得媳妇顶撞了婆婆一句话然后被老公打啊，某某家闺女嫁出去后六七年没有回来探过亲啊，路口住着的陈爷爷去儿子新家吃完了一顿饭后回家就喝了敌敌畏死了啊……简直无所不包，无所不含。

“你们知道找熊婆婆说媒要给她钱的，200块叻。而且她放过话不给年纪不到18的姑娘说媒。”

熊婆婆是镇上妇联的主任，熊爷爷是镇上中学的校长，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镇上的夫妻都是熊婆婆说在一起的，我爸妈也是。她还管着家庭纠纷，我爸妈吵架时她总帮着妈妈，所以妈妈特别喜欢她。

我也喜欢熊婆婆，每次她见到我就会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塞给我。

每次吃熊婆婆给的糖前，我都会捏着它们到周围的小朋友面前转一圈，当着他们的面剥开糖纸，然后把最外层的糯米汤汁舔掉，最后才把白白的糖果放进嘴里含着。

可惜这些糖不一会就消失在嘴里了，只在嘴里留下甜味。 我把那些黑白色的糖纸夹在家中那本厚厚的字典里，想要把奶香味留在里面。

反正不知道舅妈和妈妈最后商量了什么，我就在他们的交谈声中想着熊婆婆的糖果睡着了。

没过几天妈妈告诉我小敏就要嫁人啦，嫁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听说死了老婆，也没有孩子。 妈妈说的时候声音沙沙的，妈妈很喜欢小敏，经常会帮她换尿湿的裤子，也会把小敏叫来家里，让她和我一起看妈妈画画。

我其实也是喜欢小敏的，因为每次小敏看到我被别人欺负时就会叫着跑上来把他们赶走。

而且小敏有许多绿色的衣服，可惜她一般不是上身穿着绿色下身穿着黑色就是上身穿着黑色下身穿着绿色，我一直希望她全身上下都穿着绿色，那样看起来就像可爱的青蛙了。

妈妈在跟我商量让我在小敏嫁人时陪着她走到婆家去，她说这叫伴娘，不过我没有答应，因为爸爸在旁边说路很长，要翻过两座山才到。 最后妈妈想了想也让我别去了，让我那天陪她到城里买东西。

小敏就这样嫁人了，在妈妈跟我商量去当伴娘的下月。

那天早上妈妈让我一个人的进她的房间里看望她，她坐在床上，穿着崭新的全黑的衣服，配上她傻兮兮的笑容看起来丑死了。

小敏伸出手捏捏我的脸，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荷包给我，黑黑的布面上绣着三只绿色的小青蛙，一直蹲着，一两只叠在一起，看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我接过荷包，摸起来里面像是有东西一样，就把它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只用涂得绿莹莹的奶糖纸折的小青蛙。我喜欢极了。

小敏手工很巧，当时妈妈教我们折青蛙我怎么也学不会，但是小敏折的很好。 我对她笑笑，扬了扬手中的小荷包就跑出门找妈妈去了。

妈妈正在个舅妈讲话，还从从包里掏出一些我小时候用过的尿不湿递给舅妈。 舅妈转头看着我笑了笑。

“小敏嫁人的一大早就看到我们家的竹春，嫁过去了这一生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舅妈说着还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黑的纸包递给我。

“舅妈给的红包就接着。”妈妈在旁边笑着说。

我就接过舅妈手中的红包放进小敏姐给的小荷包里，然后把荷包递给妈妈。妈妈蹲下来把小荷包系在我脖子上，牵着我的手再跟舅妈说了几句话，带着我进城了。

之后很久很久没有在见过小敏姐，妈妈也开始画一幅新的画了。我在旁边帮她洗笔。 一会儿是一支沾了黑色颜料的笔，一会儿又是一支白色的，桶中的水最后由清澈变得灰灰黑黑的，妈妈递过来那支一直用着的沾了绿色颜料的笔，我老早就想洗这支笔了。

我高兴的从妈妈手中接过笔放在桶中，用右手轻轻地顺着笔尖。 漂亮地绿色在黑色的水中扩散开来，晕出来一个圈。我拿着笔顺着圈划水，绿色也慢慢和黑色融在一起，最后就看不见了。

妈妈提水出去倒的时候舅妈正从马路上跑来，我还看到舅舅进了爸爸的书房。

“小敏难产。”舅妈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我看到她的眼中还有水流下来。 妈妈听了后把水放在地上拍拍舅妈的肩就也跑去找爸爸去了。

我跟妈妈爸爸还有舅舅舅妈一起挤在爸爸租来的车里面。

“我们要去见小敏姐最后一面。”妈妈这样说。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眼中流出的水滴在我的脸上，是温的。 我舔舔妈妈的眼角，又转头看看爸爸。

“小春先睡一会，要有好久。”爸爸摸摸我的脸，又拍拍妈妈的肩，妈妈就靠在爸爸的肩上，我也在妈妈怀里闭上眼睛。

等我被妈妈摇醒时已经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跟我生活了好多年的小镇一点也不一样。 路边有几只黑黑的母鸡在闲逛，它们身后跟着一群白白胖胖的鸡崽。

妈妈抱着我跟着舅妈进了一间瓦房，里面的墙刷得雪白。

我看到一个婆婆坐在新床边，床下摆着一个盆，里面装着黑黑的水，就像我忙妈妈洗过笔的水一样，不过看起来更加粘稠，更黑。

“已经生出来了，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去了，方医生说这个孩子没有长屁眼，本也是活不了多久的。”那个婆婆抬头看着舅妈开了口说。

妈妈则抱着我走近那张新床。 我才看到上面躺着的小敏姐，比以前白了，看起来好看些，脸上也没有她标志性的傻傻的笑容了。

小敏姐姐闭着眼睛，等妈妈唤了好几声后才睁开，一睁开就又傻傻地笑起来了，不过没一会又收敛了傻笑。

我闻到房间里一种难闻的味道，突然想到以前那些男孩子把青蛙踩扁的情景，觉得有点难受。 小敏姐从被子里伸出右手，她白白的手掌上沾了写黑色的东西，开起来竟然也不脏。 我也伸出手想要拉一拉她的手，以前妈妈陪我们玩的时候我最喜欢拉小敏姐的手了。

妈妈挡了我的手，坐在床沿上摸了摸小敏姐的脸，眼中有流出一些水。 我看着小敏姐眼中也流出了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耳朵里。

妈妈抱着我站在小敏姐房间外的石板上，把脸埋在我的脖颈，温热的水顺着我的脖子流到衣服里。

我看着黑色的天空，一些白色的云朵点缀在上面，好看极了，可是心中却好难受。

小敏姐闭上眼睛前用右手摸了摸我的眼晴，那种热乎乎的感觉还在眼睛周围徘徊，我觉得眼睛胀的难受。

在白云的注视下我的眼中也流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