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复乐园

失乐园 复乐园

          —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感

“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一、不忍卒读的“受害者回忆录”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作者林奕含根据自身经历创作的长篇小说：房思琪在14岁那年被补习班老师李国华诱奸， 并且试着、逼着自己喜欢老师，把自己当成老师女朋友。羞耻感和自尊心既她嫌弃自己的肮脏，本能憎恶老师的道貌岸然和衣冠楚楚、 仁义道德之下的虚伪，又是最好的缝衣针，密密匝匝地缝起了她的嘴，无法求援，只有默默承受；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反抗，只有将思想诉诸笔端，仅仅用日记记录她的经历和痛楚，也幸好是这些记录，让她的朋友能够得知她是经历过多么巨大的撕裂的痛楚，多么水深火热般的淹没和炙烤；多么绝望地被现实熄灭的挣扎！如此复杂、细腻、巨大的哀愁：爱与恨、由衷地敬仰与发自肺腑地憎恶、肉体上的肮脏和思想上的高贵、任由自己破罐破摔的放纵和来源于女性本能的羞耻矜持，折磨着她、撕扯着她，她的灵魂已是不能承受之重了，她坠落了、她破碎了—房思琪疯了！而当怡婷和伊纹姐姐想要为她伸张正义、讨回公道之时。却发现除了那本思琪的日记，她们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证据，现实是如此的坚硬、绝望、冷冰冰的要令人哀哭。

谁说不是呢？这绝望的现实，这叵测的人心。

我们要记住“火烧圆明园”、记得“南京大屠杀”、记住“十年浩劫”，并非这些灾难多么有建设意义，相反，它们令人愤恨、痛哭、绝望，它们是具有毁灭意义的，但它们的意义在于被我们铭记，唯有铭记才能不朽，它们应该像五四运动、辛亥革命、新中国成立一般永垂不朽！唯有此，我们才能洞悉人性的幽微邪恶，才能歌颂真善美的存在（这个时候，仅仅是存在就足够让人动容了），才会珍惜平淡、平常幸福的不易。

西塞罗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啊，诚如圣经所言：“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二、畸恋的牢笼

《洛丽塔》说：“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她是穿着宽松裤子的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整本书再没有比这更生动而细致的心理描写了，用这段描写的视角看待所有文学作品中的老少畸恋都还算合适。师生恋因何而存在，因为升学考试的巨大压力，因为对知识的崇拜和敬畏连带对传授知识的人充满了景仰和爱戴，因为对才华的倾慕和欣赏，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模糊信仰，因为对同龄男生的不屑和自我标榜般的清高。

“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我们的教育到底少了什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自出版以来，引发的最多是性教育的争论。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性教育，是底线教育，爱情教育同样很重要。爱情，一个多么复杂而丰富的词汇，男女相悦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为什么喜欢？为什么爱？可能是俊俏的容颜和五官，可能是优雅得体的谈吐，可能是芝兰玉树般的气质和神韵，可能是一个眼神、一句言语，乃至于阳光泼洒下来的角度……电光火石之间，四目相对之际，心动心悸，就这样，爱情来了！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怕是也有一千个意中人，爱情的标准无法统一，无法如同考试大纲一般规定什么样的人才是理想的、合适的恋爱对象。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爱情，就是这般扑朔迷离。

《说苑》中有哀公问于孔子曰：“人何若而可取也？” 故曰：亲仁而使能。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发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观其言而揆 ，虽有奸轨之人，无以逃其情矣。”的记载。哀公所问，固然是选贤举能，然而挑选恋爱对象，无论是什么让你心动，最重要还是两点，言语和行为。简言之，就是“观其言而察其行”，言语以观其心志和修养，但是语言是没有生产力的，是不会创造出任何价值的，最多制造出一些浪漫的氛围和情调。比言语更重要的是行为，端正的品行、高尚的操守、点滴的体贴和呵护都无法仅仅通过言语就替代，而完完全全需要付出行动。

爱情，个人认为，需要一朵花摇动另一朵花，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吸引另一个灵魂。（苏霍姆林斯基说的是教育，爱情难道不是吗？）

三、论羞耻心和罪恶感—知识的“幻术”

“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羞耻心是古老的牧羊犬，他是令人畏惧的悬崖，而那些小女孩是刚刚学会走路的犊羊，羞耻心最后会把她们赶回他身边。”羞耻心是知识和教养的副产品。亚当夏娃尚在伊甸园之时，赤裸着身子嬉戏，是完全没有什么羞耻的概念的，再比如我们是婴孩之时，谁不是当着人家的面吃喝拉撒，有谁害羞过？后来我们害羞了、知耻了，知道避讳了，是因为知识和教养。枕梦貘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妖猫传》）中说：“所谓知识，委实恐怖。知识可以使人明理，相反，也可以使人盲目。若不懂唐语，就不会中术。不知道撒种、萌芽、开花结果这些道理，也不会中术。”所谓羞耻心和罪恶感同样也是知识的“幻术”，被诱奸、被伤害诚然值得羞耻，但是为此痛哭并付出代价的不应该是受害者，而是加害人，永远不要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永远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能就是不能，不愿就是不愿，感到抱歉的、忏悔的应该是那些禽兽。美没有错误，伤害美和占有美却是十恶不赦。

乐天的《井底引银瓶》有“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词句，即便最后如此收场，开头何尝不是“妾凭青梅弄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浓情蜜意。语言即可表情达意，也可矫饰内心，说出去的话就是呵出去的气，风吹过就散的东西。承诺只代表所作承诺之人当时的心境，年年岁岁人不同，死守着承诺谴责变心，本就是轻信和愚蠢的过错。

“音乐根据其本身的特性而言，是无力于表达任何事物的：一种感情，一种态度，一种心理状态”——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

这句话所言的是古典音乐，同样也可以指文学、绘画这些不生产价值，只生产美的东西。它们都是呓语、是谎言、是梦境。是黑漆漆的现实里所照进的雪白的童话，我们都知道它们是假的，但是它们太美了，忍不住信以为真。“吴衣带水，曹带当风。”李国华如此形容他和房思琪。这比喻简直优美的令人着迷。，汉语当真是博大精深，吴地的“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魏晋的文采风流，如此相得益彰的肮脏、羞耻、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求禽兽李老师高抬贵手放过这些比阳光更温暖，比坠星还璀璨的泪一般的文字吧，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从禽兽嘴里吐出仁义道德，从畜生口中讲出温良恭俭让，我为那些文字、笔画、偏旁部首感到蒙羞。我太清楚这样的反差对思琪这样一个视文学如美、如生命的搪瓷娃娃女孩会有多么的伤心难过、疯魔癫狂。我曾幻想过如果我有伴侣，我们可以如同橡树和木棉、修竹和海棠，相依相偎，相伴相生。天哪！畜生，那是全部的少女玫瑰色的梦想，天蓝色的童话，你戳破的不仅是一个漂亮女孩的身体，更是她此生朦胧的信仰和未绽放、含苞的希望，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就想思琪写下的那样：“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我还能点评什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罢了。

四、谁之错，谁之过？冷冰冰的现实之问

当思琪第一次被老师奸污之时，曾试图向父母求援，却被父母的嫌恶和不屑望而却步以致最后坠入深渊。思琪曾问母亲：“我们的家教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回答：“性教育，为什么要有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我对这位母亲的教育理念哑然失笑，禽兽性侵你女儿的时候，从来不过问你女儿需不需要呀。李银河说中国人对待性的态度是，在西方人人都在谈性，而中国的人们还有点“谈性色变”；在西方，性科学（包括各种调查研究、心理分析治疗）铺天盖地，而在中国，性还基本上囿于私人的卧室之中；西方的女人会因为达不到快感去看医生，中国的女人却对同样的问题处之泰然；在西方，同性恋经历了从被视为刑事罪犯（历史上最严重的时期要判死刑）到“走出柜橱”的解放运动；在中国，同性恋从未被定为非法但是默默地忍受着“正常人”的歧视和嘲笑；在西方，性成为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哲学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在中国，它却仍旧躲在阴暗的角落，被人们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话题。

这个问题吧，归功于我们几千年的儒家文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连言、听、视尚且不可以，更何况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呢？中国可以归结于费孝通所说的文明过度的国家，既然更改我们的文化基因不可能，那就更要做好底线教育。知其何可可为，何不可为。

另外，不要总拿“荡妇羞耻”说事，我是一个对自己有处女情结的人，我愿意把最盛大的甜蜜放到最隆重的人生时刻之后品尝。但是别人的选择与我无关，更无权据此谴责别人，同样也不应无缘无故被别人嘲讽，只是如同我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咸的个人选择而已。

受害者已然不幸，除了同情和安慰，我们也不能给予更多，何必让世人白眼嘲讽、风刀霜剑、人情冷暖给她再带来二次伤害呢？

一株玫瑰绽放，可以欣赏、可以赞美，辣手摧花之人唯有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

五、结语

诚如书中所说：“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平凡，宝贵，这段话无端地把我平时怎么也联想不到的两个词如此紧密捆绑在一起。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平凡已然不易，且行且珍惜。

性教育是底线教育，底线固然重要，“上限”更为重要。柏拉图说爱情发生在于两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缺失的另一半，找到方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我。既然要“合二为一”势必要在思想上求同存异，这是正常的甜蜜的爱情。可以房思琪为代表的畸恋、苦恋、虐恋必然以其中一人的无底线无原则的“自我矮化”而达到看似完美的融合。房思琪就是这样，从14岁遇到李国华开始，她拼命地质疑自己、麻痹自己、为了李国华而遗忘自己。我脑中浮现三个字“吸血鬼”，李国华是房思琪爱的、对着世界全部美好感情的吸血鬼，如果是真心地投入这一段感情倒还好，房思琪发现他诱奸的补习班女同学数不胜数，他和她们几乎说一模一样的情话，自己仅仅是他众多猎物中的一个。如果真的是爱情，她可以说服自己忍受这凌辱，没想到自己仅仅是让他印象稍微深刻的猎物罢了。自己把自己全部的尊严骄傲摧毁，再把对爱情的幻想期待投射在老师身上，所有的这些付出仅仅是为了做一个听话的猎物

“整个中学生涯，她拒绝过许多中学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她再也不相信了，不敢也不能去相信了，被自己遗忘了、丢弃了、乃至于消融了，再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