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小公子正熟睡,粉嫩的脸沾染几簇月影,清亮柔和。
这孩子最似她,左脸上那颗微小的痣都一模一样。他六个月时,最爱黏着她,他的父亲为此怏怏不乐,吃了味儿。
她那时只摇摇孩子的小手,一双肉嘟嘟的白皙的手便立马机灵地抓住他父亲的衣袖。
“低低……”男孩笑得清脆,叮咚叮咚,他只觉那是至纯的一泓清水,洗净他所有的烦忧。
他其实并没有吃味儿。
她私下却偷偷笑:“伯符全然不似父亲,倒像个婴孩呢。”
他搂住她,轻声说了几句话,她听得脸颊微红,小声嗔道:“不正经。”
“公瑾和小乔也常如此。你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我看着,会难受。”
她微微一愣,许久,才轻轻说:“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和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
她低着头,不再说话。他将头倚在她的肩上,轻叹一声。这夜的月光,细碎地落啊落,他的面容扑入夜幕星河里,清俊美妙,而她一直没有抬起头,怎么能知道,一个年轻霸王,一个是倾国美人,如何配不到一处?
孩子翻了翻身,换了舒服的姿势睡,口水哗啦啦地滴。她被这窸窣的声响吵醒,瞧见孩子嘴唇边的口水痕儿,笑了笑,取了手帕轻轻拭去。
又拍了拍他的背,轻柔无比。
在没有孙绍之前,她觉得,自己不曾拥有过什么。
夜迷蒙无边。偶尔记起,她在皖城时。月光只是亮,亮得彻底,照入她心底,她那时候喜欢完全地将自己交托月光。
她在向往,一种透彻的光亮下,有一个人能将她尽收眼底,只有她一个人。
她和妹妹一样,终日与琴棋书画为伴,母亲谴人时时监督,不得擅自玩乐。但妹妹骨子里就是灵动的,她学会了逃跑,这样的习惯保持了七年。七年之后,她的逃跑,再和厌恶学习无关。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妹妹笑容盈盈,柔柔地对她说:“有一人,能听懂我的曲。”
“我后来又故意弹错了一个音。”
“他回头看了我。”
她替妹妹高兴。后来知道妹妹遇到的人便是能护她周全的人,心里是有过羡慕的。
她羡慕妹妹,爱上了注定要嫁的人。而她自己,别无选择。那一日,秋牡丹的花瓣唰唰坠到她的裙摆,红色的裙,粉色的花,她望着望着,忽然想逃离,她从未任性过,身为乔家长女,没有资格任性妄为。可是,那夜,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要翻过那座墙,从前妹妹常用来逃跑的墙。
可是她翻不过。
于是,伯符赶来,抓住了她的手,狠狠地将她揉进一身红衣中。
后来,她再也翻不过那座墙了。
他们很般配,众人都这样说。
大乔嫁孙策,小乔嫁周瑜,这是一段佳话。可她知晓,她的生命,不过如昙花,只有这一次勇气,鲜妍绽放,此后,就是凋零。然而人生中仅有的一次勇敢,没有给她带来好运,她还是被伯符找到了。
她记得他说:“幸好。”
幸好?
每个人都说这是乱世中的大幸。
“伯符,我有了孩子。”
她有些困了,恍恍惚惚又听见往事的声音,她又看见他们曾经的日子。
她听见伯符喜悦的欢呼,亦如战争胜利一般。他真像个孩子。
后来,怀胎十月,他却没能陪她。
“乔,不要怕。乔,对不起。”他写信给她。
她忍受着蚀骨之痛产子,那是女子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他却没能相陪。
她流泪,耗光了所有力气。
因难产,她险些丧命,他风尘仆仆赶回,望着她和怀里的婴儿,红了眼眶。
他拥住她,说:“对不起。”
“你没有错。”她轻轻摇头。伯符笑了笑,随即叹息。她欲言又止,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苍白的脸颊浮现一点红,她紧张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那声音微小得可怜,伯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我能陪着你吗?”
他愣了,随后望着她温和地笑道:“不能。”
刀剑无眼,他舍不得。
他不愿她是虞姬,他只愿她还有他们的孩子远离战火。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每每想到这一句便忍不住害怕,如若战争注定要夺取他的命,他只盼她能好好活着,带着绍儿,平平安安。
没有他,也一样过。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但是她懂。
再也睡不着了,她一闭眼,就全是他的模样。不知为何,这思念越来越甚。
可明明没过多久。
她忽然想起小乔日日念叨着周瑜的样子,心底一颤。
随后她却慢慢地笑了。月色扑入她的脸,碎花一般的光。
她想起,那夜,伯符问她,他们与周瑜小乔有何不同。
她想,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是不知道答案的,日后也不会找到答案了。
小乔总对周瑜说:“我很想你,孩子也很想你,你可要快些归来。”
她望着孙绍睡梦中嘴边的笑,也感染一般。“伯符,我们的绍儿很像你。”
伯符出去狩猎,大约明日就会归来。
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呢。
秋牡丹花瓣透着月光,柔柔的粉色点缀她的庭院。披了外衣,她坐在院子里的榻上,一抹抹的粉色往她身上钻,她拾起几瓣花。
这座墙,她最终再也不想越过去了。不想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丫鬟冲过来,一下就跪倒在地上。
“将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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