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五年前,弱小的游牧国家锦阳被称霸中原的王朝覆灭,覆灭之时,皇族只有一六岁皇子在仆从帮助下侥幸逃生。
然而这个地处西北,看似闭塞的小国,实际上却是一处交通要道,长年战乱,为人争夺。覆灭之后,仍不安宁,北方各国虎视眈眈,致使中原王朝并不能完全实现对锦阳的控制。
当年出逃的皇子,成了中原王朝搜寻的目标,未曾想竟多年得不到皇子音讯。
五年后今日,锦阳战乱又起,朝廷终于暗地里启用王城杀手组织,只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然而他们忘了,杀人的组织是怎样拥有自己杀手的,忘了也曾从锦阳的战乱中趁机掳走过的那些少年。
一.勃奚
我和勃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句:勃奚,我们回家。
我们就站在江南细腻的雨水中,瞥见雨滴从四角飞翘的屋檐上腾跃而起,四分五裂地散落开去。我们站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马车辘辘地滚过去,溅起憩息在地上的积水。行人纷纷退却,我们仍然一动不动,两个陌生人就这样静止在喧闹的集市里。
我的油纸伞撑过勃奚头顶的天空,把勃奚瘦小的身子遮挡在伞下,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附在被雨水打湿的幼小脸颊上,苍白的脸色下隐藏着弱小的颤抖。
他在瞪我。
我看着这十一岁的男孩,用一种恐惧而又带着不屈与愤怒的眼神瞪着我,试图维持他曾经的尊贵。我笑了,笑他用稚嫩的脸摆出如此严肃的神态,就像是小孩子故意为了讨人喜欢做出的的鬼脸。我抬起不撑伞的手,指向他的粗布衣服,我说:“怎么,你不会还认为你是尊贵的世子储君吧?”
他恨恨地向我啐了一口,唾液溅到我白色的鞋尖。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就缓缓从我身边走过,走出我的油纸伞,走进雨水漫天的世界。
我没有追上他。
我没有追上他的原因,是因为勃奚这么小,身上没有任何财物甚至于干粮与水都没有,他见了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整个会稽都是组织的人,他们统统都是来找这男孩,或奉命杀了他,或捉了他。
杀了他,这是我得到的命令。但我不会。
几年来我和其他人一样,双手浸满了鲜血,有无数人在我面前倒下,不论什么人,只要是命令,则不留活口。我就如此愧疚地活了整整十年,努力地让自己活下去,努力地保留着一丝人性不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而这一次,我知道,我是注定不会伤害勃奚,我们来自同样的土地,有同样的希冀与念想。我也知道,这一口唾液,是勃奚无处排泄的骄傲,发泄他对于此世的怨恨。
他想什么我都懂,可他不知道我懂。
伞脚滑落的雨水砸出沉闷的声音,伞下无雨的地砖已是干了一篇,留下周遭的沉闷,宣告时代的哀鸣。
我猜得到勃奚会在哪里,她一定知道我也是组织的人,也知道我是来杀他或捉他,他只是想保持她贵族的一点尊严而猝我后走过,可我却没有走上前去一剑斩下他的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会逃。
我走进那间已破败不堪的庙宇的时候,勃奚瘦小的身子正蜷缩在角落里。他只疲劳地抬眼看了看我,确认自己还是被发现后,又低下头去抱紧了身子。
纸伞并未干透,我折了伞,随手将放它在门边,染湿了干燥的尘屑。勃奚在哭,我看见他红涩的眼睛。外面的雨停了下来,衬得庙宇异常幽静,我能听见他抽泣的声音,即使他在忍着不出声音,小小的肩膀却一颤一颤,出卖了他的悲意。
我又是就那么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看他的双肩逐渐停止颤抖,看他突然用力站起来,看他用一种近乎大义凛然的姿态对我说:“要杀便杀,男子汉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看他像模像样地闭上眼睛。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仍然不自觉地摇晃颤抖,双手握成紧实的拳头。
他等了好一会都觉得没有动静,既没有疼痛,也没有辱骂,却是肩头出乎意料地突然覆上一股温暖,随后遍及全身。
豁然睁开眼的时候,勃奚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不合身的外套,而我就站在他面前,身上少了一件披衣。我都忘了当时我是以怎样的表情看着这个高傲倔强的孩子,只记得勃奚的眼神多了一种惊异和疑惑不解,直到我说:“我也是锦阳人,勃奚,我带你回家。”
入秋的风瑟瑟地吹进来,我瞥见晃动的蜘蛛网,听见庙里破布被风掠过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勃奚因为有了我的外套,也不再发抖。他不说话,只看我;我也不说话,只看他,气氛一时古怪起来。
不多时,勃奚刚要开口,却被喷嚏噎了一下,小脸憋得通红通红。我没办法,只得伸出手轻拍他的脊背。好不容易缓和过来,他和我说了第一句话,用一种冷淡却少了愤恨的音调,说出的言语却是明显的故作成熟其实道理不通的内容,他说:“你少在这里扮假,我现在除了一身破衣服什么都没有,父王被你们杀了,你们不如趁早杀了我,省得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还想在我死前占些好处。”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死心吧,我什么都没有!”
我听得愣愣的,还在思考这个孩子怎么会有如此与年龄不相仿的话语。我抬起手,指了指披在他身上的我的披衣,我说:“你看,你这不是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吗,所以你身上还有我要的“好处”。
我猜他原本是想要一把将披衣扔到地上然后用力踩踏的,可天气实在冷,他反而抓紧了披衣,然后抬头接着瞪我。
——死也要死得暖和些。
——我猜他这样想。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后来我想要勃奚完全信任我,竟然如此艰难,
傍晚悄然而至,天边被染成血红的底色,如同将士一番激战后留下的血流成河。
这个时候,我已带着勃奚找客栈住下。
我挑选了客栈二楼偏僻的一房,房间里有炉火,烤得人浑身阵阵暖流。勃奚坐在床沿,脸上已有了汗迹,让我纳闷的是,他既然热成这样,为何还不脱下我的披衣?等我反应过来是我忘记给他解穴的时候,勃奚乌黑的瞳仁几乎就要冒出火来。他心里没有安全感,跟着我走,是他最后的赌注。我向他保证即使我们光明正大地入住客栈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因为有我在。他许是逃命的短短几天被吓得怕了,就是不肯来,我只好点了他的穴道,然后把他带来客栈。
我对着恼火的他无奈地笑笑,解开他的穴道之后,勃奚一把扯掉披衣扔在地上。他气鼓鼓地看着我,同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样子十分滑稽。我清咳了一声,故作没看见的样子坐到桌旁倒起了茶。勃奚见我好久都没有理他,干脆起得直接往身下的床上奋力一躺,想向我发泄他无处发泄的愤怒,结果,却听砰的一记闷响,我再一抬头,就看见勃奚揉着后脑勺哼唧着坐起来。
看着撞得疼得眉毛都直皱到一起去的勃奚,我手一抖,差点把已经送到口边的茶洒在地上。勃奚看到我这样,就又用那种严肃的表情回瞪着我。
我庆幸我是第一个找到勃奚的人,而我也知道,组织里的其他人有多快的速度,就能探听到最新的讯息。
第二天的白日,我曾到楼下,吩咐店小二做事,正碰上一个人,身穿黑色的衣服,从柜台匆匆离去,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但我看得出他是谁,那是跟我同样身处组织已经十年的暮春。
果然,当天夜里,勃奚睡着后,我听见窗外细琐的声响,来人轻叩窗棂。
我推开窗,看见遍体黑衣的暮春,几乎要融入浓重的夜色里,他瘦削的下巴和明亮的眼睛,给了他与刺客杀手不相称的书生气,他直视着我,像要把我的影像镌刻到内心深处去。
我喜欢看着他的眼睛,能让我有相当的安全感,能让我记起我记忆深处的地方。
那夜他一直在窗外的楼檐上,一步都不曾踏进房中。他临走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很快就会来,未艾,你要小心。”说完,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这算是他给我报的第一次信,也是第一次警告。
他离开的速度快得无法形容,快得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背影,来不及目送他远远离去。
夜里冷冽的风吹进屋子来,我关了窗,回到勃奚身边。
勃奚生得甚是好看,我兀自胡思乱想,汉人又怎样,勃奚生得比汉人更俊三分,就像暮春一样。
房间里漆黑一片,此时如果没带着勃奚在身边,我时常会点着火烛直到燃尽,倘若夜深时梦醒就再点燃,看它摇晃的样子,想我挂念了十年的锦阳。
烛光能在黑暗中开辟一片光亮的天地,我始终觉得那种微弱的光像是能驱走噩梦的神灵。
勃奚其实醒着,我知道他在装睡,他不信任我。他装睡,那我也装着浑然不知情。就这样,我靠在窗框上,勃奚就也不知道装到什么时候撑不住地睡着了,我们一起捱到天亮。
意外发生在第二夜里。
白日里我领着勃奚走了整整一天,我扮作中年女子,把他打扮成我亲子一般,逛这逛那,买了好些东西,勃奚需要的衣服,勃奚想吃的小吃,勃奚喜欢的任何东西。勃奚笑着,我的腰包哭着。
回到客栈熄了灯,还是如前一晚,勃奚先睡下,我醒着,看着眼前摇晃的烛火微微发愣,偶尔会想一想暮春会不会再轻叩我的窗棂,哪怕带来的,是更严峻的消息。
那意外是正好发生在子时。
我拄在桌上休憩了两个时辰,烛火早已燃尽,勃奚不知何时起身来,我听到了动静,却并未睁开眼睛。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这时才听我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哪儿去?”勃奚一回头,正对上我瞪着他的眼睛。
我瞪了半天,眼皮子眨都没眨,就那么瞪着他,眼睛都快流泪的时候,勃奚终于回答我,用一种委屈的强调说:“我……内急。”
正想嘲笑勃奚小孩子的窘态,这个时候,一切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听见房外有细微地响动,小得常人即使醒着也很难发觉。我细细静听,辨认着声音的轻重缓急,明显有两个人,一个在房门外,另一个则在窗外楼檐。
我立时对勃奚说:“勃奚,回来,先睡觉去。”勃奚虽是心中不快,见我神色严肃,便不好抵抗,一边走向床,一边脸上挂着一副不乐意的表情,显然不满意我的态度。
我没有功夫在意他的态度,外面的人还在听着里面的动静。我催促勃奚上了床,自己也不再吭声,想要让外面的人以为我们重新睡下。外面的杀手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同是一个组织的人,知道我在里面,他们必然不敢草率。
一刻、两刻、三刻,我们没有声音。
直到一枚银针猛然刺向我,我偏身躲开的同时,握住了银针的尾部,惊变这才真正开始。
勃奚听到响动,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我神色凝重地抓着在黑夜里依然泛寒光的银针,他知道出事了。在他刚反应过来这些的时候,窗缝里和门缝中突然又有两枚银针猛地射进来,显然一个目标是我,另一个则是勃奚。
好手段。
我与勃奚相距只有五步之遥,两枚银针同时射出,速度同时,方向相反。勃奚在我身左,射向我的银针也在我偏左,我若想躲,只来得及向右,但这样势必离勃奚更远,我若要救勃奚又要保全自身,恐怕是难上加难。
银针越来越近,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勃奚愣在一旁已是受惊而不知动弹,他一定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
只可惜,我的功夫在组织里,只有两个人比得过我,而今夜这两位刺客并不是他们。
银针速射而来,我避也不避,却以左手用最快的速度抓住射向我的银针,然后猛地回身,向射向勃奚的那根银针奋力一掷!清脆的一声碰撞声响起,两根银针顿时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我掷出的那根银针狠狠滴钉进床框上,而另一根则刺向床侧的窗,从窗纸中刺破出去,窗外传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而门外那人,听见同伴折损,知道今次得手无望,也只能迅速撤离。
我回过头来,勃奚还愣在那里,他是锦阳国的王子,从前养尊处优,哪见过这般场景。过了一会,他咽了咽口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问道:“他们……?”
“死了一个,跑了一个。”我走到床边,看着钉在上面的银针道:“组织的人,身上大多会佩戴一小盒粉状毒药,以备不时之需,待到用时,即便是细长的银针在里面浸沾一下,也能变成致命的凶器,因而这银针,只有末端手指把握之处无毒,窗外中招那人,想必也撑不多时。”
我早已打定主意尽全力保护勃奚,那夜,我第一次救了勃奚。但身处乱世,人人命如飞蓬,小小少年刚刚经历了国破家亡,要他完全相信我是无比的艰难。
他真真正正相信了我、相信我是真心要送他回故国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那是我第几次保他免于刺杀,可我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夜色浓重,如同墨滴。
那个墨色的黑夜,柳宇崖边,组织同来的另外两人被我打翻在地,余下暮春一人手持长剑指向我身后的勃奚。
暮春举着剑,用极其冰冷的语调不断地对我说:“让开!”
我记得他的眼神是怎样的坚定,他的长剑泛着月白色光辉向勃奚刺来,与我的短刃在夜空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暮春一剑接一剑,剑剑带着凌厉的杀意,他一心想杀了勃奚。我拼命地阻拦,却只得一步步后退,直退到万丈深渊前。眼看着身后勃奚已无退路,我咬了咬牙,做了个无比果断举动
————我放下我拿着短刃的手,用身体挡住暮春的剑。
那一剑刺得不深,但很疼。我听到身上血液流淌的声音,听到勃奚在我身后的惊呼,看到暮春惊异后陡然间柔软下来的眼睛。
滴答,滴答。
血液滴落,让我记起走过的那些雨季。
二.暮春
我小时候总会哭。
就坐在锦阳辽阔的草原上,哭得像男孩子一样豪迈。原因一般都很简单,无非就是遭了阿爹的责骂,要不就是跟带水吵了架还恨自己打不过他。
通常这个时候,暮春总会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云瑶哄我安慰我,而云瑶不在的时候,他就看着我自己在那里哭,半天不说一句话。我记得有好几次,我哭了好半天他还没有声音,我干脆侧过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不哄我?”
暮春不会哄人,这一点,他和带水如出一辙,像是根呆呆的木头。
带水对云瑶特别好,暮春也对我特别好,我们四个经常一起骑马,一起玩闹,一起在辽阔的草原上疯狂奔跑。因为直来直去的性格,我经常会和带水那个死木头脸吵架,但是小孩子的架,吵吵就过去了。
所以我哭的时候,暮春会等,等我哭不动了,他再伸手碰碰我的肩和我说:“未艾,要不,我给你唱歌?”
我喜欢听暮春唱歌,那时他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声音,在我心里却能唱出整个草原的味道。他经常唱一首关于狐狸的歌,我很喜欢,他就反复给我唱,唱了很多很多遍:“抬眼的狐狸北向望,烟尘尘飞扬,抬眼的狐狸驻南方,不见凄雪,空落山岗……”
他每每唱,我每每就会说:“我喜欢这只狐狸。”这时候暮春就看着我笑。
十年前,锦阳遭到了一次全面的洗劫。我永远记得我们的锦阳被蹂躏的模样,记得人们惊恐绝望的眼神。
暮春,带水和我,我们从那时起,开始被迫做了出卖灵魂的买卖——加入{刺}组织接受训练,开始做了杀手,开始杀人。
在锦阳的时候,在锦阳辽阔的草原上,可以四肢舒展地躺下,听暮春唱歌,看暮春练习拉弓射箭,聊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做一切天真美好的事情。暮春好像什么都会似的,教我把马骑得更好,教我怎样把弓怎样使力,教我吹箫。锦阳的夜晚总是晴空万里,暮春就坐在我身边,反复地吹着一支萧,吹那首关于狐狸的歌。
而到了中原之后,我们几乎无法见面,一个月见两三次已是奢侈。至于带水,我甚至两三月直至半年都见不到他一面。
他不愿意见我,不肯见我,这我是知道的。
再也没有辽阔的草原让我们奔马,再也没有明亮晴朗的夜听暮春为我唱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杀戮,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然后十年后,又是一场劫难,锦阳就此覆灭。
锦阳覆灭的那一天,暮春来找我喝酒。
当时还没见到他进到我的屋里来,我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
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喝酒,锦阳的酒烈得很,是别处比不了的。那时每一次喝酒,我都兴奋异常。我爱锦阳的酒,我的酒量也好得很,好到连带水都喝不过我。离开了锦阳以后,喝什么酒都没了味道。
暮春带来的不是锦阳的酒。
他把酒坛轻放在桌上,坐下来,用紧扣的袖子随意地擦了擦木桌。他说:“你这屋子一点都不像女人的。”正说着,手把酒盖掀开,倒在一同拿来的碗里。我的房里从来没有过碗之类的东西。他说:“有空花时间打理一下吧。”我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看着他倒酒的样子,和他说道:“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谁会来我们这里做客。”
暮春干涩地笑笑,把酒碗递给了我。
我接过碗,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暮春也喝了个干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看彼此,于是一段好长时间的沉默氛围,把我们包裹得密不透风。
暮春的话本来就不多,而我,我那天不知道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们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
所以那天,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一直喝到天黑,我们还没有醉倒。暮春看着我喝完最后一碗,又是笑笑,他说:“十年了,都没再见你哭过。”
我点点头。
我没话找话地说:“这酒没味道。”
暮春说:“是好酒,但没有锦阳的味道。”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锦阳”这两个字,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越发地酸涩。我想不到要说什么,是该感伤什么,还是仇恨什么。
暮春收拾了酒坛酒碗,替我擦好了桌椅,临走时对我说:“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你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说完这些他便走了。
可我就真的做了傻事。
我想暮春肯定是第一个知道我救了勃奚的人,所以那天夜里他轻叩我的窗棂。
那天夜里我从窗跨出去到房檐上坐在暮春身边,我看着他的侧脸,他俊俏的脸带着严肃的表情。他说:“那孩子在里面?”这本该是问句,听起来却更像是没有感情的自言自语。
我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认了他。暮春这次来事为了提醒我,组织已经有人探听到消息。他身上那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我靠着他的肩,眼睛看着圆润清晰的月亮,我感觉不到这样的场景有多苍凉。
暮春不说话,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这些年来,这些天来,发生过的想过的关心过的所有事情我都想和他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物非人非,说不出口。
我突然问他:“带水会不会追来?会有多快?”
暮春的眉心皱了皱,说:“不会久,之前来的那些人都失手了之后,他就会来。”我叹气,有些不衬这样的场景,我说:“希望他可以来的晚一些,希望他能留给我些时间,让我能顺利送勃奚回家。”
我话音刚落,却听暮春用一种带着愤怒的语气跟我说:“哪里还有什么家!”
我知道他的不高兴,于是没有把话接下去,而是沉默了一会后转换了话题,我说,暮春,如果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这样的晚上,我一定还要听你给我唱歌。
暮春偏过头看了看我,我以为他会抬起手摸摸我的头发,然而他却没有,他依然严肃地和我说:“可是一切的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我离开他的肩头,起身舒展了下手臂,“我不后悔。”我和暮春说:“我不会后悔。”
那天临走他对我说:“我说过,我要让你好好活下去,那个孩子你最好还是放弃他。他们很快就会来,未艾,你要小心。”
我却从没想过放弃勃奚,我又一次,辜负了他的期望。
之后几次危险到来之际,暮春都用不同的方式提醒了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勃奚都安然无恙地得以保全。可是忘记了是第几次,我却没等来他的警告,等来的是他月白色的长剑,和他如暗夜一般漆黑的长袍。
基于勃奚对我的不信任,也基于我的暴躁脾气,我和这毛头小子之间经常有拌嘴和摩擦。他起先斗不过我的,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可后来他摸清了我的脾气,每每挑起战火后都乖乖闭嘴,这样一来时间久了,反而是我气得不行,又不好发作,毕竟他是孩子。
我带勃奚一路北行,走走停停,大大小小的危险遇到了好几次 ,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没人可以阻止我一路北行。
近一个月以后,走到离锦阳还有一月路程的云池县,我本能地感到了隐现的杀气。我心里原本猜想是不是带水终于追到了这里,倘若带水在这里,一直暗中跟着我的暮春一定会在带水发动攻击之前告诉我。虽然,即使他提前告诉了我,我也不一定能够逃脱。
还是如同之前到达的任何一个城镇一样,我带勃奚找客栈住下,收拾行装为下一个行程做准备。
可我没想到带水的行动真的如此快,我们上午刚刚入住客栈,下午暮春就亲自到来,他看起来有种风尘仆仆之感。
他和我说:“收拾一下,今晚亥时,我在柳宇山等你。”我从暮春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那一晚是阴沉的月夜,不见月光,夜色如同墨滴一般。
勃奚是被我从被窝里硬生生揪起来的,还是满脸不愿意的神情。我匆匆打理了行装,拉着勃奚匆忙向柳宇山赶去。半路上勃奚还问了我一句:“你不会是要卖了我吧?”当时我真的有把他扔到山下去的心。
亥时,我们到了柳宇山的山崖旁,看见一身黑衣的暮春站在一辆马车前,右手握着他用黑布包裹着的长剑。一看到暮春,我心里顿时轻松了一截,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虽然他似乎带着一张看似严肃的脸。
我几乎是飞奔到马车前的,一把抱起勃奚就把他向马车里塞,扔给他一句“不想死就别出来。”骇得他乖乖坐进了车厢深处。
走回暮春身边,我问:“现在就走?”
暮春那晚除了惯有的严肃,还显得特别冷漠,他抬眼看了看我,半晌才道:“不急,你跟我来。”
直到这一刻,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相信着从来没有骗过我的他,我想都没想,就跟着他走向一旁松树的阴暗黑影下。
我以为他真的有话和我说,我以为他要嘱咐我接下来怎么做,我以为他要警告我组织的动向。稀疏黯淡的月光透过树影投射到暮春的脸上,把他瘦削硬挺的脸蒙上了一层黑色。
可是我以为的一切都错了。
他没有任何话对我说,也没有嘱咐我接下来怎么做,更没有告诉我组织的动向,他只是定定地站在我面前,随后,我听见了他身侧从树丛中传来的细琐踏叶而过的声音,发觉到隐藏之中的杀意。
我心中立时浮现出的只有两个字:勃奚!
可我刚刚拔出我随身佩戴的短刃,暮春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了极大的力道,摆明是要牵制住我的动作。我恍悟,带水不曾要来,是他暮春要杀勃奚!
刹那间,树林里窜出几个黑色身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马车,而暮春仍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放。眼见着黑影离马车越来越近,离勃奚越来越近,我看向默然的暮春,几乎是向他吼了出来:“你疯了吗?!”暮春的神色并未有变,目光却泛着坚定的杀意:“疯的是你。”
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想救勃奚。可无论我怎样挣扎怎样攻击,暮春就是不肯松手,我转头望向马车的方向,情势越来越危急。
--------------------这真的快把我逼疯了。
突然间一声巨响,爆裂的声音在山崖上久久回荡,马车四周散起了白色浓稠的烟雾。我想起我曾给过勃奚几个烟弹,叫他危险的时候用力摔在地上,敌人就看不清他身处何地。可,此时一旦烟雾散去......
我再次看向暮春,他还是坚定着。
“今日若救不了勃奚,我会跟他一起死。”我言罢,松开被他牢牢抓着的右手中紧握的短刃,接到左手之上,然后抬起左手猛地向右手砍去!
--------------------你不是不放手吗,那我干脆不要我这只碍事的手臂!
暮春的眼神终于变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想去制止我的左手,我立即向后闪身拉开与他之间的间距,抬脚一扫挡下了他的左手。就这样,在我的短刃马上将要砍下我的右臂之时,暮春终于放开了手。
他一松手,我赶紧向马车方向急奔而去,几乎用了我所有的力气。
要救勃奚!
很快我便冲进勃奚放出的那团烟雾里,随后立即向身后暮春他们追过来的方向又扔下烟弹,一字排开,一时间爆破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震天彻地。
我护着勃奚躲在烟雾里,那个时刻的我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包括暮春为什么骗我,包括我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只剩下救人的念头,只剩下挥舞手中的短刃。
烟雾渐渐变得淡了,摸着烟雾进来的杀手已于我交锋,虽不是我的对手,但我毕竟只有一个人,对方步步紧逼,我们只有步步后退。他们的血溅到我的脸上、身上,我将勃奚死死护在身后,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烟散之时,暮春看见我站在勃奚身前,杀手们倒在我们身边。我提着溅满血的短刃对他怒目而视。
此时的我因为刚刚的一切几乎理智尽失,我冷冷地问他:“为什么?”
他回答我说:“不杀他,你会死。”
“你若杀了他,我也会去死。”
--------做了十年的行尸走肉,倾覆了我的故园,亡灭了我的胞族,倘若这唯一的一次努力也无法再踏上残破的故土,死了,反而对谁都是一种解脱。
冷冽的风卷过暮春的发际,卷起他黑色的衣襟,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夜一般的他,如同暗夜里无影无踪的鬼魅。
“让开!”暮春冷冷地开口道。
我没有动。
暮春慢慢举起他的长剑,一步一步向我和勃奚逼来。
“让开!”
我把短刃横在身前,护着勃奚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我和暮春刀刃相向,这是穷我一生都不会希望出现的场景,我们彼此都固执地不肯退让。
暮春的目光透漏着坚定的杀意,直逼着我们到山崖前,他终于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我同样坚定的眼睛。
“我必须杀了他。”
言罢,他挥动他那柄月白色的长剑,迅速发动攻势,步步意在取勃奚性命!就这样,他攻我守,他进我退,眼看着再后退,身后的勃奚便会率先摔下悬崖!
于是我做了那个决定,我突然放下手中的短刃,任凭暮春的长剑刺向我的身体。
暮春的眼神终于在一瞬间变了,变得柔软下来,又变成了我认识的那个暮春。他张张嘴,连声音都好似变得嘶哑:“未艾,你......”我脸色泛白,目光却仍然坚定地望着他。
长剑拔出,我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情势却没有在此时平静下来,我和暮春都听到密林中又有异响,显然是又有其他刺客来访,却不是暮春带来的人。
暮春深深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先去引开了断他们,未艾,你……你快走!。”说罢,他伸过手来飞快地点我的几处穴道止血,又看了勃奚一眼,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飞也似的进入密林之中。
暮春消失在视野,我才感觉到伤口有多疼,我回头去看勃奚时,他那时的表情我永远忘不掉,我知道,我终于取得了他的那份不敢付出的信任。
我勉力地笑了,我回身,又看向暮春离开的方向。
晚风瑟瑟,掠过林间枝叶,声音摩挲,像奏起了那首关于狐狸的歌。
三.带水
我与勃奚一直向北行,未敢耽搁,组织的行动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我也清楚,不论有多努力地逃亡,终究不可能一路顺利地到达锦阳。数十日之后,在某座城城郊的荒原上,我与追击而来的带水四目相对,他的身后,是组织里手持兵刃,同暮春一样长年着一身黑衣的刺客们。
带水满身的杀气,即便在那个白日里也依然强烈得可怕。
石英,“刺”里的上层头目,是个年过六十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的老者,心狠手辣,我看到他极其瘦小的身影悠悠地从带水身后现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阴沉的笑意。他器重带水,中意他的寡言、果断、优秀与忠心,我不知道多年以来一直跟着他的带水,是否早已没了当年一起在草原上策马的影子。可我还是一直相信着他并没有铸作一副铁石心肠,他只是恨,恨我,某种意义上,是我让她失去了云瑶。
十年前,锦阳国都第一次险些失守。
在数月的包围下,防守力量的减弱,导致少数汉兵甚至已攻进城内,城内一片混乱,形同乱麻,奔走的人们表情带着悲悯,狼烟染黑了头顶的天,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末日的气息。
进城的汉兵是在城西南找到了小小的防守裂隙,而云瑶的家,就在那片被突破的区域之中。大批锦阳士兵赶向被突破区,迅速传开来的消息,就像利爪一般撕扯着带水、暮春和我的心。
带水是第一个行动的,他跟着断断续续的锦阳军队向西南奔去,是他第一个奔向云瑶的家,是他在看到随后赶来的焦急我们后悲痛地告诉我们他在云瑶家里看到了云瑶亲人的尸体。
但没有看到云瑶。
她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带水说。
我们开始加入到奋力抵抗入侵的民众与兵士之间,与带水一起在抵抗外族的同时疯了般地寻找云瑶。我一直记得那时带水的模样,他紧紧皱着眉,眼里闪着坚定且凌厉的光。他爱云瑶,甚至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整整两个时辰,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收获,不仅如此,我们三个不知何时已被混乱的局面各自冲散。我那时虽有一些武艺,但在一片混乱的情势下,稍不留神就有送命的危险,发现连暮春都不在身边的那一刻,我握紧了腰间的短刃,暮春送我的短刃。那时的我不同今日,那时的我没有勇气去杀人,甚至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哪怕一个敌兵,但对云瑶的担心、想快些找到暮春和带水会和的心情给了我勇气。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在我实在几近筋疲力尽之时,终于在某个小巷的阴暗角落里发现了蜷缩在那里的云瑶。那个情景我永远忘不掉,云瑶的衣衫破碎凌乱着,一个汉兵倒在她身旁,她的脸上飞溅着血渍,她的双手握着倒下的汉兵的长刀不住地颤抖,恐惧占据了她的双眼。是她杀了那个汉兵。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并不能分辨云瑶的脸上到底是谁的血渍,我心里只剩下担心,担心云瑶哪里受了伤,我奔到角落里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周遭的纷乱嘈杂乃至城外时不时响起的炮火异常清晰,我和云瑶如蝼蚁一般在黑暗的巷角相执哭泣。
“怎么回事?”我问她。
她的眼神渐渐有了生机,她的目光慢慢地看向我,依然颤抖着:“我杀了他......”。
我看到她不整的衣衫时就已把事情的原委反应出了大致,可当事实真的讲出来时,却有说不出的沉重和压抑。云瑶不断地颤抖着,不断地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黑暗之中,我抱住了她,把她抱进自己怀里,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不怨你,不怨你.....”我一遍又一遍地说。
那是两只弱小蝼蚁最有力的相偎相依。
这场意外的入侵最终以被锦阳全体民众与兵士共同抵抗而告终,突破口被重新封锁,城内得到暂时的喘息,但城外重重包围却依然如故。
带水告诉我们不要让云瑶知道她亲人的亡去,云瑶的状态一直不好,禁不得再一次的打击。数日的时间里,带水几乎对云瑶寸步不离地看护,无微不至,并对云瑶亲人的情况只字不提。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只是我们都想尽力延迟这层纸被燃尽的时间。
知晓真相后的云瑶几乎站立不住,其实何止云瑶,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如同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不见血液,却疼得厉害。之后的云瑶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想要逃避任何人,包括带水。带水仍然守着她,他常常一言不发,也常常一个人彻夜不眠至天明。以前聚在一起畅所欲言无拘无束地我们四人,竟开始变得再无法欢悦起来。
很快,又有敌军突破的消息传来。
云瑶那时依然是神情恍惚的样子,某处被突破的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的那天,她却忽地从床榻上一跃而下,眼神不再没有焦点,而是异常坚定。她这个样子把我吓了一跳,我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她看向我,嘴里吐出几个字道:“未艾,我们逃好不好?”
我们逃好不好?
我愣住了,直挺挺地愣在那里,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云瑶却突然哭了,得知亲人亡去她几近跌倒也没有哭,这时她却哭得悲伤欲绝。
“你说什么啊,我们往哪里逃?我们怎么逃?带水和暮春此刻也都在外帮忙抗击敌军,你不管了吗?所有人都在努力守护锦阳,锦阳是我们的家,你全都不管了吗?”
“未艾,求你。”她哀求着,“让我出城去,求你,未艾,求你。”
第二天天刚见明,云瑶便不见了。突破口反击战依然在继续,我意识到,她一定一个人向被突破的地方去了。我来不及知会仍在外抗击的带水和暮春,就一个人向最战乱的方向行进。
-------云瑶一定是恨极了,恨疯了。
-------她想报仇,她想鱼死网破求个痛快。
-------她不能出事,千万不能。
我这样想着。
可最终我还是晚了一步。
我找到云瑶的时候,看到的是地狱般的场景,看到的是她的尸体,在她身边,还有几具敌兵的死尸,一切都显而易见,云瑶遇到了他们并同归于尽。 自小习武的云瑶武艺比我了得,几乎堪比男子,但终究难抗众敌。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哭了,终我一生都不曾那样哭过,曾经的点点滴滴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初冬冰冷的风从我的脸颊吹过去,从我的发际吹过去,从云瑶的衣襟吹过去,就此吹散了人生的轨迹。
带水和暮春是怎样找到我的,我不得而知,我枯坐在云瑶身边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想起带水出门参与抗击前每每嘱咐过我的话:“替我照顾好她。”是我没照顾好她,如今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记得带水抱起云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眼里似乎冒着可以燃尽一切的火,从此以后,他给我的永远是一个遥远的且仍然愈来愈远的背影,那个背影,仿若断裂的友情。
我枯坐着,暮春把我拥在怀里,眼眶红涩。
我记得暮春给我唱起了歌,还是那首关于狐狸的歌,我记得暮春擦擦我的眼泪,向我伸出手说:“未艾,我们回家。”
就像多年以后,我对勃奚说:“勃奚,我们回家。”
多年以后,我站在城郊的荒原上与追击而来的带水四目相对,他的身后,是组织里手持兵刃,同暮春一样长年着一身黑衣的刺客们,我看着带水,看着从他身后悠悠走出来的石英,我并不怕,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多年以来,这是带水第一次与我长久而直接地面对面接触,一种解脱感包围了我。
此时的我没抱任何生存的希望,如果我死了,希望带水能够原谅我。
石英斜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带水,他知道我们自小相识,虽然器重带水,却永远也不会完全信任他,他等着带水下一步的做法,也以此来检验他的忠诚。
带水问我:“那个孩子在哪里?”
我淡淡地笑了笑。
在我发现组织的踪迹时,我知道,他们追上来了。我让勃奚向我说的地方逃,他却不肯走,死死拉着我,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小大人模样。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双手抚上他的肩膀对他道:“勃奚,你听好,此刻你若听话,最多我一个人死,若不听,我们两个都要死,你若还想救我,便去我教你去的地方,暮春若未放弃我,寻着我们轨迹,他定会在那里等候,你找到他,他会有法相救。”
就这样勃奚逃了,我留下来挡住带水一行。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暮春想救我,可能性小之又小。
“那孩子在哪里?”带水的语气里带着威胁。
我道:“带水,你该知道我的性子。”
带水沉默了,石英在一旁干咳了一声,目光盯着他,嘴角带笑,眼神阴森可怖。
带水举起右手,对着身后摆出手势。我知道那是“上”的指示。
我扯了扯嘴角,握紧了腰间的短刃。
暮春送我的短刃。
四.未艾
偏僻客栈的房间内,暮春将棉巾一遍遍在冰水里浸泡、拧干,将未艾额头上的棉巾一遍遍地更换,却不见未艾的烧退去半分。
暮春赶到荒原的时候,未艾已然在缠斗之中遍体鳞伤,她仍兀自强撑着站立,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手里的短刃却依然未曾有丝毫的松动。
能从带水和石英手中救人,暮春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带水故意给了自己救出未艾的机会。
暮春这时正倚靠在窗边休息,听见窗外有朔朔的风雪声,意识到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一直坐在未艾床边的勃奚不知何时走到暮春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道:“暮春哥。”暮春看着勃奚扬起的小脸,听到他继续说道:“未艾姐......怎么还不醒啊?”
他也很想知道,她怎么还未醒来,一种无力的愧疚感从他心口涌上来,在他的胸腔里翻腾。
没有得到回应的勃奚失落地低下头去,懂事得不再追问。
未艾醒转,已是一天两夜后的事情,她想开口说话,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感到身上无数种痛感袭来,于是重新倒下去,惊醒了睡在一边的勃奚。
“姐,你醒了!”
勃奚一声欢呼叫醒了伏案而睡的暮春。
“姐你可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我没死啊…”
“姐你没死,暮春哥把你救回来了!”
未艾看着他兴奋的小脸,自己也露出了笑容。仅仅短短几个月,这个孩子已经一改初见时的傲慢与稚嫩,他的脸上竟多了一份成熟,而这份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却比身上的伤口更让未艾难过。
勃奚手中拿来一杯水,另一只手帮忙托着未艾极其缓慢地半坐起来,勃奚将杯凑到她唇边。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暮春是什么时候到身边来的,勃奚刚刚拿回已覆空的杯子,就突然被暮春揪着衣领一把扯离,用了很大的力道,那种力道直接使得勃奚摔倒在地,手中的杯盏碎了一地。
未艾霍地抬头看他, 勃奚则在一旁委屈地惊惧着,不明所以。
房间里一时间静默得可怕。
暮春的动作却又慢下来了,仿佛刚刚他的野蛮发力只是观者的错觉,他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来,视线从未离开未艾的眼睛,良久,他开口缓缓地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表情严肃得可怕,眉心揉作一团:“那个叫锦阳的地方,早已名存实亡了?”
这一句话,问得未艾一时无言以对。
暮春的眼眶隐隐发涩,他用双手抓住未艾的双肩,竟不顾她一身的伤,他不断地追问:“你知不知道,那已经是不存在的地方了?你回去做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草原没有奔马什么都没有也不会再有了,你不知道吗?!”
勃奚在一旁小声地哭了。
是啊,如今的锦阳,已是另一番样貌,如今的锦阳,只不过是已经被覆灭后依然被各部各国争抢的冷荒之地,回去做什么呢。
“我知道。”未艾淡淡地回答,脸色平静:“我知道。”
暮春的目光与她凑得更近了,仿佛在继续追问她,要她给自己一个答案,要她给自己一个彼此坚持下去的理由。
未艾勾了勾嘴角,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因为…”她坚定地看着暮春已经红涩的眼睛:“那才是我们灵魂能安定的地方。”
一旁的勃奚突然停住了哽咽。
因为他看到暮春一把将单薄的未艾揽入怀中。
他抱着她,依然不顾她的伤她的弱,不顾她因为疼发出的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就那么紧紧抱着她,想要把怀中人融进自己的心里。
未艾觉察到他的眼泪落到自己的背上,她却没有哭,她听到暮春声音低低地说话,他说:“你到底还要把自己折磨成怎样才罢休啊……”
既已决定心之所向,更无法耽搁,不论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还是身上愈合缓慢的伤口,都不能使他们一行三人有一步停留。锦阳虽灭虽乱,但也正因如此,组织的势力并不能在那里称王称霸,勃奚在那里,也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一路向北,中间遇到的困难意料之中的不断,组织本就根植江湖,勃奚的人头悬赏早已遍地张挂,重金悬赏之下,必有图财之夫。但渐渐北行中,所至之地愈见人烟稀少,倒多少比从京师刚出发的几月中阻力有所减少,因此,越往北,命运似乎开辟了一条明亮的道路,越往北,他们三人心中的希望越盛。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刚刚行过一处村落的他们又迎来一场大雪,天气阴冷,老旧的驰道上已冻得龟裂,表面覆了一层白色的薄霜。行至天色渐暗,却并未见到下一个村落,本以为要生火过夜之时,一家简陋的客栈出现在视线远方。
驱赶着马车疾行了几步,想着终于在日落前找到这样的宿处,暮春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一抹笑容。他把马车停靠一旁,回首掀开厚重防寒的车帘,勃奚一下子跃出马车来,暮春则伸出手握住车厢里另一只纤瘦的手,稍稍持力,便接了未艾出来,寒冷显得她的脸格外苍白,黑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扬。
入了店,与小二一打听,得知此地名作幽马集,已属云池境内,而云池,离锦阳不过二十里之遥。
未艾看了暮春一眼,两双眼皆是笑意。
二十里,触手可及,十年来只存在于梦里的地方,那个苦于他们在组织监控下不敢回、也没有理由回去的地方,终于要回去了,勃奚给了他们理由和勇气,激发了他们十年来深藏的恨与不甘。
小二满脸堆笑地奉上三杯热茶,却无意离去,暮春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他先抿了一口茶,顿觉情势有异。
“别喝!”
暮春一声喝道,同时内力已在运转,要将那一点点入口的毒素逼出经脉。
未艾这时突然注意到自己刚进来时选择忽略的问题,小小客栈虽小,里面落座的客人却不少,她顺势判断因为天气的恶劣,前后又无城县村落,许是都因为如此,才使得大家都聚集在此。
但她被即将到达锦阳的愉悦带偏了头脑,客栈不大,客人不少,但客人不少,为何竟又无一人讲话?
圈套,她们竟然落入如此难逃的圈套!
各种兵刃似乎一瞬间都亮了出来,连小二的脸色也陡然生变,本来堆满笑的脸变成了狰狞,抖落腰间衣带,里面竟是一把软刀,他一刀向勃奚砍来,却被暮春一剑格挡,未艾顺势一把将勃奚拉在身侧,短刃已在手中。忽地一剑从身侧袭来,未艾提刃勉力接住,这时听到暮春咬着牙对她道:“走!我断后!”
未艾环顾场面,客栈虽不大,堂内此时却也不下十数人,应当俱是江湖人士,为悬赏而来,集聚于此,说不准其中有哪些武功好手,以未艾及暮春两人之力,尚不知可否全身而退,何况暮春一人?
暮春的口气却不容置疑,一身修为尽皆施展,抵挡着一个个向着勃奚和未艾而去的攻击。未艾护着勃奚一次次抵挡,一步步退向门口,眼前是暮春挥舞的长剑,她想起那一晚的柳宇崖边,这把剑也是这样奋力挥舞着,那时是杀意,这时,却是拼尽全部的保护。
她不想走。
她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
起初得知追杀勃奚的命令时,她只想一个人上路,护着勃奚,拼一次生的希望,可她还是低估了暮春,连累了暮春,也低估了她自己,她一个人挺身而出一路北行,她以为她可以离开暮春生活,她以为本来她早已经一无所有。
现在才知道原来没有了他,她才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暮春说“锦阳什么都没有了。”这句话实际上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迟疑的空档,未艾身后已又感劲风而至,又是一剑刺来,未艾将将闪身躲过,身上旧伤撕裂地一痛,脚步一个踉跄,幸有勃奚借了她一份力不至跌倒。
暮春这时早已无暇去关切她,只是又大喊了一声:“走!”
未艾仿佛被镇住了一瞬,她看了看勃奚,勃奚茫然无措,这时却也望向她,他的眼睛已经开始红涩。
陡然间,未艾拉着他拼尽全身的武艺向外逃去。
勃奚愣了一瞬,回头看向客栈的方向大声呼喊着:“暮春哥!”
而她也忍不住回头。
正对上暮春撕杀间隙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好看,没有恨,没有焦虑,只有极致的不舍,和爱。
五.尾声.狐死首丘
雪终于停了。
我带着勃奚彻夜赶路,竟来不及为失去暮春而难过。
为了加快速度,我与勃奚同乘一匹马,赶向马渭关口,过了前面并不大的河谷,就是马渭关,过了那个关口,就是昔日锦阳的土地。
马太累了,我们暂且停下休息,目光与日光触及,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依然流不出一滴眼泪。勃奚坐在一边,眼睛却哭得肿胀。
我招招手,示意勃奚到我身边来。
“过了前面关口,就是锦阳了。”
勃奚知晓地点点头。
“你记得,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会保护你,你只记得骑马直奔关口,不要回头。”
勃奚把头更用力地点着。
一切就如同我猜测的那般,仅仅两个时辰后,我们后方便传来了马蹄声。
追兵到了。
两侧的贫瘠景物来不及看清便纷纷向后退去,我用力地挥着马鞭,勃奚在我身前俯着身子,一身不吭。
追兵还是越来越近了,可终于,我依稀看见了出现在视线尽头的马渭关,正中的关门带着长年被风霜雨雪冲刷过后的暗淡颜色。
一只冷箭射来,我护着勃奚,不断挡着那些射过来的箭,眼看着离关口愈来愈近,马竟双腿中箭,长啸一声跪跌下去,我迅速抱起勃奚踏着马背跃出去,落地间仍在格挡那些冷箭。
没有了马,我几乎绝望了,在这里功亏一篑,怎么对得起勃奚,对得起暮春?然而就在此刻,竟有一匹马似是从关门的方向奔来,我愕然间抬头,看见带水从马上一跃而下,道:“关门守卫与守将已为我所杀,趁兵士涣散未及关门,快走!”
这一瞬间,我想了太多太多。
原来他一直也跟我和暮春一样。
原来他也许从未介怀过我们的曾经。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在帮我们。
所以暮春能在石英手里救我脱困。
所以后来是他设法缠住了石英,导致后来石英再未与我们及时相遇。
带水已向前投入到追杀而来的刺客间撕杀,我一把将勃奚送上马背,我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有紧张,也有期待,他等着我上马。
我对他说:“记着我说过的话,骑马直奔关口,不要回头。”
勃奚依然用力点头。
最后,我贴在他身侧和这十一岁的孩子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句:“勃奚,我们回家。”
我用短刃一刀割开马的皮肉,那匹马瞬间吃痛,飞奔而去。
“姐!!”
勃奚也还是回头了,满眼的惊谔,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上马和他一起离去,就好像当初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杀他一般。
我看着他连人带马在守关兵士形成包围前冲出去,跨到了那边的故土之上。
最后一眼,我给了他一个微笑。
我回身看见厮杀中已负伤的带水,带水看见我未走的一瞬,似乎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极短暂愣了愣,便回头继续陷入厮杀。
他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看到他在哭。
我越发地意识到,原来这些年来他装出的冷酷,装出的残忍与决绝,都是为了组织减轻对我们的疑心,为了我和暮春能继续生存下去。
都回不去了。
也好。
我面向北方,望向北方,寒风搅乱了我的头发,我抬起手中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割裂喉咙。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锦阳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我看见云瑶安和微笑的模样,我看见带水因为和我吵架被气得通红的脸,我看见暮春在我身边唱着那首熟悉的歌,我看见四匹马肆意在草原上奔跑,我看见暮春半蹲下来对我伸出手说:“未艾,我们回家。”
云缓慢地飘过去,在我眼中,成了最后最美的风景。
请给我原谅
原谅我的放弃
选择离开这荒芜的尘世
若有来生
愿我淌过时间的长河
再来与你相见
为灵魂在故土中得以长眠
为我们抱憾终生的坚持
为弥补我们
生死苍茫的末年
20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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