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另一方

1
在雅筠的防潮箱里，还放着一本遗嘱公证书。我非常地惊奇，他为何这么早就将遗嘱写好？由于遗嘱是密封的，上面写着 翡云 收。这本来应该直接转交给他的家人的，但我认为既然雅筠要给翡云，那么肯定只能是给她的。
在他的房间要我转交的物品当中，还有一本漂亮的日记本，棕色的封面，烫银的边纹，中间印着“未眠花”，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里面的标识都是日文，这应该是雅筠在日本学习时候使用的。有人说过，日记是生活的镜子，也是现实生活的切面。基于强烈的窥私欲，也基于我想真正了解他，我忍不住翻看了他的日记。
日记本第一页，“在这循规蹈矩的命运里，让我最不值得歌颂却最让我着迷的是，这时常违背公正命运的土地。而在它上面，我们独走命途，随波逐流。——……”
最后的签名清隽简单，无法认出落笔人是谁，但他应该非常喜欢，不然不会将它写在日记本的扉页。
（第二页）
「2006年9月1日，京都最近天气比较阴暗，让人感到疲惫，“こんにちは（您好）！”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目光从这一声问好里惊醒。我抬起头来一看，迎面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她的头发直直的向下垂着，刚到腰间。额头前有几缕刘海，像是瀑布帘子，清爽浮动。我和她站的很近，在说话时她抿了抿嘴。当时我让开了路，没做回应。在找到学习教程以后，我就去收银台结账了。
走的时候我偷偷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书店播放的音乐是山口百惠的《再见另一方》。后来我又在这家店购买了CD，经常循环播放，也是因为这首歌，喜欢上了哥哥翻唱的中文版本《风继续吹》。
“再见另一方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Thank you for your tenderness
Thank you for you smile
Thank you for your love
Thank you for your everything”
那时候因为日语不好，印象深的就是英文的这几句。我在见过她一面以后就忘记不了。感到惋惜的事，在随后的三个月，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当我对此及其后悔，并且对再遇见她不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竟然又偶然遇见了她，而且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我那个晚上开心的都睡不着。…………」

在这一页刚好夹了一张书签，上面有一首小诗：
她在等船靠岸
专注地，而他也是一样
某一天，某一夜
有她，有他
那一瞬间，便是整个世界

不差一个拥抱
因为隔着空气和磁场
已相拥千万遍
他们用一种特殊方式
表达着相遇的美好

当然，一切顺其自然
在缠绕掌纹之间
或许一句誓言也不会有
但如果可以
他愿意用每一个需要的时候
用关怀和忠诚化作一缕阳光
照耀着让她欢笑、让她落泪的过去和城市

一切不带遗憾
直到一天船靠了岸
——云

2
雅筠和翡云是在2006年认识的。上次和雅筠在北京相聚时，他的车上循环播放着这首《再见另一方》，那时候他告诉我，他有了一个知己，两人相约一起回昆明工作。
无疾而终。令人感到惋惜的事，他们在去年取消了婚约，随后雅筠自己回了成都，而翡云去了北京，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在他的抽屉里，我还发现了一张磁带，是买来刻录的那种，上面没有做任何标记，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录音机中播放。
「“我知道这时候我说什么都变得多余，然后我还是要录下这段话，为了翡云，为了自己。
当她把耳机递过来给我时候，正播放着她最喜欢的歌曲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是的，过去的时光过得很快乐，过得快，也充满欢乐。我爱翡云，在离开了她半年的时间后，我开始感到孤独，躲在厌倦的故事里。如今旧时光变得黯淡无光，希望变得无望，孤独剩下伶仃，原来缀满星星的屋顶犹如寒冰，窗外可以听得清见地铁飞驰，在地铁轨道上的两旁，有痛苦和欢乐经过。
我们的故事本不应该如此，也不应该如此开始，她从人群中走来，微笑着，眼睛放着光芒，一言一行中带着温柔，当时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将蹦出血管。我想靠近，却仿佛丢了双脚；我想打声招呼，却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我想一直看着她，视线却变得晕头转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嘶嘶声中融化。　
然而现在呢，我的身体因为悔恨而沉重万般，我想把它了结了，因为如今我已经如死了一般游荡在人世间。我不需要一个每天和我讨论正义、自由、文艺复兴、后现代……的朋友，我需要的是一个照顾起居的女人。然后我不配，因为我失去了资格。
如果你能大胆的说出心中所爱，抛开爱和欲望，抛开荣耀、财富或野心，那么你将成为你所想成为的那个人。如今我本来应该是逃离了囚笼，但反而进入了一个看不见的囚笼。
我从此只有一把匕首、一只翅膀和一片影子。
自从去年我视力下降后，我便无心工作。作为一个神经医生，我几乎不能再使用电脑，甚至任何电子产品。作为一个医生，我很清楚自己的眼疾是无法治愈的，视觉神经萎缩，稍微不保护好就会失明，直到今天我录下这段话，就几乎看不到了。
这一切我都不敢告诉任何人，一切于事无补，只会换来更多怜悯。
由于心情变得低落，我向院长递交辞呈后到办公桌收拾物品，由于视力原因，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同事们都向我投来目光，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敷衍了几句，拿走私人物品就离开了。
在医院检查后，我每天的状态就越来越差，也不想回家。因为回到家中，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翡云，毕竟接下来本应该幸福的生活，如今肯定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晚上，翡云和我聊起关于身体健康的事。我明白她最近有意观察我的举动，因为最近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了。我觉得还是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这样真可能耽误她以后的生活。
在和翡云订婚以后，我无时无刻都在焦虑两人的未来。如今眼疾使我难以照顾好身边的人。我和翡云取消了订婚，但翡云对我还是没有变化，她还主动做了一些明目的饮食给我。当然她一直都很照顾我，因为我工作忙几乎没有陪她去旅行，几乎是甚至周边都没有去过，她也从来不抱怨。其实她在知道我生病后就已经辞职了，准备一直照顾我。
后来我发疯似的和翡云大吵一架。我知道那时候她几乎痛不欲生。今天我在此向她道歉，也向她道别。
翡云，对不起，我爱你。”」
我能想象雅筠在录音时候的画面，“一把匕首、一只翅膀和一片影子。”这句是塞尔努达诗，雅筠以前常提起。他视力已经极度衰退了。看不清稿子，但努力地读着，因为他想将自己最后的视觉留下他最后的文字。我小心翼翼地把录音带放进包里，等联系上翡云后给她。

3
我再翻看了一页。
「今天的秋天来的很早，我在教室中向外远望，一直在等翡云过来。还没等她进教室，我就在窗户外看见她了，今天她穿着一身粉红呢子，带着一个红色围脖，眼睛看着很红。进来以后一问，原来她是感冒了，我拉着她去看医生，于是我们在第一堂课结束后就出去了。真没想到她发烧非常的严重，但是她却装作没事的样子，医生说一定得注射活着输液才行，翡云常害怕打针，她求医生多开几济药都好，多苦都不怕。
医生说她这情况不打针恐怕不行，发烧太严重了。我拉着她的手，不要怕，我在这边陪你，就疼一下，像蚂蚁轻轻咬一下呢。打完针以后，她左腿不能走路，一走左边的臀部就疼。我就背着她回宿舍了，她说还是去外面的书店吧，如果回到寝室以后，她就不想出来了。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就背着她去了她以前上班的那家书店。」（日记P103）
我把笔记本关上离开了雅筠的房间，这里还有一封雅筠几年前的信件，我猜想当时他没有寄出，我打算这次一并寄给翡云。

4
「亲爱的翡云，
见信如唔，现在正值冬季，不过成都天气都还不错，除了潮湿阴暗一点以外，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不知道北京是否飘起大雪。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大雪，当时候我由于是医学院留学生，最近也没有什么实验，我便无事就把京都的书店都逛了一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间是下午的三点二十五分，在未眠花书店，你当时是兼职的店员，那件绿色的围裙我还记得很清楚，还有你的笑容。当然那微笑是属于所有人的。
“云子，今天下午交班后你可以回家了，明天也是二点准时过来哦。”你笑笑了，把手头那些书都放好，然后从我身边轻轻走过。那时候，我能感受到的是，你的气质完全的吸引了我，像一个咖啡馆、水果店、一场电影、一个画展从我眼前划过……
后来我也是每天准时两点骑着单车去未眠花，完成一个一举两得的事情。买上几本好书，或者在那儿认真的阅读，最为感谢的是，你会认真介绍书籍，而且知道它们的准确位置。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这是你给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对于你来说，我就是一名简单的顾客，一个不熟悉日本书籍，语言也极其生涩的中国留学生。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的有关情况，那时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你微笑着说，我是京都大学文化发展史学的学生，刚好也住在这附近，自己很喜欢这个工作。
就是那一次，我们的交流方式开始慢慢变化。后来在你下班以后，我们一起去吃了整个京都最好吃的八爪鱼烧丸子，而我们一起都认真关注着整个制作过程，透过玻璃窗，我还能隐约看到你的脸。
我常常对自己说：“我和她才认识多久啊？怎么能说你爱上了她呢？只能说是别人的特别的气质吸引到了你。或者是感情的缺失。凭自己的主观去非把自己套上一个爱上某人的说法。有些不太实际。简直太幼稚了！
祝，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爱你的雅筠」

从雅筠的住所离开后，我开着车，电台里刚好播放杨千嬅《再见二丁目》。在失而不复得时光里，疲乏的感觉好像虫蛹中沉睡。
“关于你 冥想不了 可免都免掉，情和欲，留待下个化身燃烧。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 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放心吃喝，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寄托……”
初恋就是自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老了，但是一旦失去就发现自己脸庞已经长出了皱纹。

二零一七年八月二日晚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