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喜悦和满足中醒来,右手放在两幅画的位置。昨晚的梦没有散去,两只眼睛如投影仪,把它们投在了天花板上。我躺在床上观摩,如欣赏年度最佳影片。
今天是待在小屋的最后一天。能不能赢得胜利?大人什么时候来?我怎么样才能回到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不是已发生变化...正当问题如夏日里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时,昨天画画留下来的幸福感觉苏醒过来,它像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斗士,手持长矛,将聚在心上的问题轻轻松松撂下去,独自霸占了整颗心。
受它指挥,我走向厨房拿起一根筷子,在吃完早餐的桌子上画起来。我边画边回味着那个难忘时刻,让它的余韵在细胞和神经中发散得更深更广。这张桌子面积小,筷子划过的地方也留不下痕迹,如果有一块大点的地方...我扫视着房间,目光锁定在了窗外。
我走向大门处把门打开:这平平整整的黄沙,不就是上天送给我的大画纸吗?礼物简直完美贴合心意!我没说谎哦,这是我当时当刻的真实感受,虽然不久前因它引起生存的隐患,恨意未消,但现在它在我眼中比世上最贵最好的画纸都称心,是只有我阴晴不定还是人本来就这么捉摸不透呀?这...继续讨论下去就要显露我粗浅的学识了,还是接着说故事吧!
我以小屋为中心环绕着它作起画来。黄沙在我的筷子底下形成一道道或曲或直的线条,自然流畅。画完这块就挪远到其他处接着画,脑海中冒出什么画什么,所以每一幅画得不同,每一幅有它独特的美,破坏哪一个都舍不得。
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植被绿丛...人世间美的东西太多,如何能画尽?
不用担心会画错,反正风会帮我擦掉,何需自己动手;
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反正小孩子都这样,大人又有何不同;
不用担心说是在浪费时间,我的目标就是要浪费时间,完美契合了!
我把线条一根根布在沙子上,手不知疲倦,仿佛宇宙间有股神力在牵引着它移动。等我抬起头望向圆中央,小屋成了红色的小点。我下意识往身后望去,一位陌生男人正朝这边走来。他背上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赶路的样子像是出远门。我能看清他的衣袖上有一粒黑色纽扣崩线了,他仍未发觉我的存在。他低头关注着脚下的每一步,似乎没有更多力气望向更远处。
“您好!您这是去哪里?”我主动跟快踩到我画的男人打招呼。
他闻声抬起头,脸上是不知身处何处的表情,目光和站在不远处的我对上。他的眼神透着沮丧疲惫,大概是被这一路风沙吹成这样。
“您好,我以为这沙漠中就我一个赶路人,所以没注意呢。”
“没关系。”
“我来自沙漠的北边,中年遭遇了失业,公司发生前所未有的危机,经营不下去,我背着日常用品,想跨过这块沙地去南边看看。这一望无际的沙地让人迷茫消沉,但愿走出去后有新的希望等着我。”
“这样啊,敬佩你重头再来的勇气,祝愿你成功!”
“谢谢,但愿吧,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他垂下头,眼睛盯着地上的沙子。
“我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这里,身上也没其他东西,我送你这个做纪念吧,有个小孩说它有用。”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太阳树”递给他。
他抬起头来,向前走近把画接过去。展开看后他轻声笑了笑,随即把画小心地折起来收进上衣口袋。
“这是你画的吗?”
“是的,昨天也是在这片沙地遇见了一个小孩,为了实现他的心愿,我临时想出了这个主意,画了些给他。他很喜欢。”
“真好,我也很喜欢。”他对我竖起大拇指。
“谢谢。”
“如果方便的话,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也许在未来我们还会见面。我脑子里像闪电一样来了个念头,现在还不清晰,等到那边安顿好后,看看具体情况再联系您。“
我顺从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本子,没有多问细节,把自己真实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他收好本子跟我道别,重新踏上去往南边的旅途。
他踩着沙子上的画走去,走了几步,他注意到自己双脚踩了什么,他停下来,把腰弯着围着沙地上的画看了良久。出发之前,他用欢喜的眼神朝我示意,便身姿挺拔地继续赶路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衷心祝愿着他早日找到新的方向。蹲着画了那么久,手和腿酸酸麻麻的感觉泛上来了,需要沙子们帮我按摩按摩。我回过头往他来的方向走去。
现在是下午,根据这几天观测黄沙的经验,应该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会天黑。我放心地迈开大步朝前头的沙丘走去。上坡的时候靠着四肢缓慢爬行,于是沙漠里多了我这头无尾熊;下坡相对简单轻松些,主要是腿发力,张开双手保持身体平衡,但也一摇一摆走得像只笨鹅。
我站在平地上,擦擦汗喘口气儿,回头看走过的地方,沙尘飞扬。今天的日头把沙子烤热了,现在停下来站在低凹处如站在蒸锅上,还是得爬上大坡吹风解热。我往前行进,就看到对面沙丘上有把遮阳伞稳稳当当地插在最上面。
“谁落了东西?”
我寻思着,莫名地心慌,爬上附近高点的位置往那看:一位白胡须快遮住下巴的大爷直挺挺地躺在伞下,大伞挡住了直射下来的太阳光。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全身,我连忙下来向大爷奔去,跑得像有团火在屁股后面烧起来,唯恐耽误宝贵的一秒。
“大爷醒醒,你怎么样?是不是晕过去了?你别吓我...”
我扑倒在他身边喊得哭天动地。长这么大,是头一次遇到需要紧急救援的事情,医疗知识就和沙漠里的水一样缺乏。我跪在沙地上不光扯嗓子,还用手拍打着他的脸,抓着他的胳膊摇,不忘腾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还好能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气息。
“干什么干什么,吵死了,谁打我?”
沙地上的人突然张开嘴叫了,抬起胳膊就挥开了我,手劲儿大得好比一把铁扇拍过来,正手忙脚乱的我在本能防御之下往后弹开,定在一边。大爷坐起身瞥了我一眼,把脸扭到了对面,不想再往这边看第二眼的样子。
“你...疼不疼?”我秉着负责任的态度,关切地问道。
“你说呢?”
“额...我以为你...担心你...身体这个...”
我结巴了,手摸着额头和脸遮挡自己尴尬的神色。
“年轻人就喜欢咋咋呼呼,算了算了,看在你心地好的份上。”
大爷拿着身边的拐杖插进沙子,借力站起身。我跟着起来,自觉把遮阳伞从沙子里拔出来,收好后放在脚边。
“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走累了?”
“谁走累了?我是特意选了这块地方。你看这是不是附近最高的地儿,周边的风景都欣赏到了。”
我转着身朝远方看。这是一个大沙丘的最高处,站在这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回想刚才自己奋不顾身地奔向这边,确实跟攀岩一样爬得辛苦,只是那会儿自己的心思没关注这些。
“你选这地干嘛?爬上来我都觉得费劲,更别说你。”
“你没看到这有多美吗?“
“这没错,不过也不至于到非看不可的地步吧?”我尝试着理解其中的心路历程。
“当然是非看不可啦。”
我看着大爷,他脸上不是随意的表情,我把目光移向四处,不知落到哪才合适。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伯,钟情于这些沙子,我倒没想到世上还有人这样。”
“这有何奇怪的。有人喜欢黄金你就不觉得奇怪了?黄沙和黄金都姓黄。”老伯争论着,如耍赖的小孩子。
“还有黄土。”
我顺着他的逻辑走。还是头一回听到“黄沙和黄金是同胞”的说法,这般诡谲的关联有带偏正常思维逻辑的魔力。
老伯忽然把拐杖从沙子里抽出来,我心虚地把上半身往后仰去,以为他是要惩罚我的有样学样。他抬起拐杖指着我心口的位置,问道:
“这里是什么?”
“一幅画。老伯,你有透视眼吗?外面有衣服遮着呢,你都能看见放了东西。”
他看着我像看着一头大水牛,额头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条。他的手抬上来,这次是真的挥起拐杖打我,拐杖碰到我的裤腿就往沙子上落下去。
“是有一幅画。”我赶紧把它拿出来展开给他,纸还带着胸膛的温度。
“画得倒不错。这是在心的外面呢,小伙子,我问的是在你的心里面有什么?你能像这样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吗?我的心里就有这片美丽的沙漠。”
“这...好像很多。”我面露难色,脑子开始运转,准备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列给他听。
“我爱它是因为它是黄沙,因为我是我。心因谁而动脑子管不住,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认自己的名字一样将它们识别出来。”
“这样啊,这我倒没分辨过,好像它从我记事起都是这样跳动的,至今没有停过,也没发现异常情况。”
“你来这是干什么的?你不是这的人吧?“老伯意外地转移话题。他用探询的眼神打量起我来,似乎是才想起应该打探下我的底细才对。
“是有个人带我来这的,具体不方便透露。”
“那个人呢?”
“他今天会过来接我的。”
“这个人有意思,把你一个人扔到沙漠四处游荡,还到点就来接你。我胡子这么长了还没听说过这么有趣的事儿。”
“不是,是我自己走到这来的。”
“那你怎么走到这来了?”
“想随便看看。”
“是它想吧?”老伯的手指指向我的胸口。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看向心的位置,里面那颗心仿佛被这手指切实按压到。借着这力道,它此刻在黄沙之上像是拍着的皮球似的跳动起来,隔着筋骨和血肉,我的耳朵接收到由它传出来的一种带着轻快旋律的节拍!
这声音和节奏我是第一回听到。原来心的跳动还能像一首欢乐的曲子一样动人,四肢都想跟着它在这荒漠之上起舞。
“嘿、嘿...我得回去了,你继续?”老伯用拐杖戳着我的小腿肚。
“好的,您慢走。”
我抬起头来送别他。他拄着拐杖拖着大伞往下走去,不久他的身影在日落的方向消失。
还留在沙丘上的我把手里的画收进口袋,又听了回里面的声音。我没有跟着起舞,只是动了这念头,幸亏没有跟着起舞,要不然若是我找不到词汇来描述那舞姿,故事说到这只能就此打住了。不过打滚这种事简单易行,从三四层楼高的沙丘滚下去,想必和那瀑布间冲下来的水一样快活。我决定选择这具有操作性的滚动来代替四肢不协调的舞动。
我立刻躺平在脚站立的位置,动动喉咙试了下音,最后积聚上全身力气对着广袤无边的天地,倒数计时:
“三、二、一!”
捂住眼睛闭紧嘴巴,把双腿弯曲到胸前,控制身体往右,我像块大石头一样干脆利落地滚了下去。到平地睁开眼,耳边还有“一”的回音。
我站起来把身上拍拍,双手放在嘴边当喇叭,对着沙漠兴致勃勃地扯开嗓子:喂——它用同样热烈的声音回应着我,朝左边喊,回过来的声音低沉醇厚;转向右边,回声听起来悠扬清丽些。这场你来我往的大型对话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嘶哑才停住,这会儿也要回小屋了。
回来的路上我只顾着听心跳的声音,没顾及找来时的脚印是落在哪儿。眼看前方脑中空空,似乎漫无目的般走着,我并未迷路。
一进门我就坐在桌子边,把画拿出来展开在桌上。这上面的线条和色彩,构图布局和细节点缀之处,都是从我心里出来的,它们安排得恰到好处,搭配得天衣无缝,让人的心神像水中涟漪自由地荡漾开...
它出自我心我却从未察觉有它的存在,我对自己竟陌生到像是才第一次照了镜子,这世间还有跟我一样的吗?
我把画拿好,但在手中的不再是一张寻常的画纸,好似一块能让万物原形毕露的魔镜。我已看不到线条和色彩,现在能看到的是操控惊心动魄的玫瑰雨的魔术师——我自己。破了此案,妖魔鬼怪和天地神灵们都无需再为此担责,我那颗悬在梁上的心也放得下来了。
一间幼儿园教室随之形成镜像,有位小朋友把手举起来跟老师说要上洗手间。老师批准了,可他没有跑去卫生间,而是跑到了路边的大树底下去数枝头的叶子,他数到所学会的最大数目,把叶子拉下来摸了摸,才跟吃了糖果似的回了教室...
爱是黄沙上有迹可循的脚印,不是抓不着的雾气!就如这位小朋友长成了如今的我,而那颗爱的种子长出了“太阳树”。
这些年,脑子里经常来了些胡思乱想,它们跟幽灵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惹人烦厌,越想一举将其消灭殆尽,越是引了更多出来。这手中的魔镜也让幽灵们现出了真实面目:是一座稀有的原始矿藏。
我的真实身份应是这座矿藏的工人吧,任务就是带上画具去把它挖掘开采!也许身体会比挖煤采矿还辛苦劳累,但我想心会如花朵绽放般幸福快乐的。若要我签个劳务合同期限,也不知该用哪个数字来恰当表示这么一层意思:就是持续到和太阳月亮星星们运转的时间一样漫长。我将万分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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