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昨晚回去看了姥姥。

        我曾想象过一个人的衰老，或许像是一朵花一棵作物，慢慢盛极，而后慢慢衰败干瘪。昨晚才知道，人的衰老，比花和作物实在残酷的多了。

        姥姥如今90岁，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从来没变过：我小的时候她就是个走路带风的老太太，后来她参加我婚礼时是那个样子，她轻而易举的抱我大女儿时是那个样子，她耳聪目明的和我二女儿聊天时还是那个样子…直到昨晚见她，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坐在床边人就是我的姥姥！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半个月之内那么迅速的干瘪枯槁下去！曾经那个身材高大满脸富态的老太太居然会变成如今这般眼窝深陷形销骨立的样子。

        虽然震惊，但其实我的心里已经不那么难过了。半个月前我去看她时，第一次不得不承认，原来我的姥姥，是会生病，会老的。姥姥拉着我的手说，她老了，就像一粒麦子一样，饱满了，然后又在阳光下慢慢晒干，如今到了收割的时候了。

        很难相信这样充满哲理，又文采斐然的话是从一个从没上过学、一辈子生活在小村庄里的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吧。

        那次我走的时候，姥姥拉着我手说，以后多去看看她，因为她快要走了。我抱她亲了她的脸，不记得多少年没和她这么亲密过了。走出门去，我忍不住号啕大哭。

        小时候，我妈管我很严，所以我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大舅小舅家。大舅小舅家一墙之隔，确切的说是“半”墙之隔，因为中间的院墙其实只半人高，我往返大舅小舅家时从不走大门，总是翻墙来回，对于从小被夸文静的我来说，单单翻墙这一项，就不知给我添了多少乐趣。假期时我就干脆住在大舅或者小舅家里。有一年寒假，我一直待到了年根还不回家，爷爷几次去喊我回家都无功而返，最后被我妈杀到大舅家指着鼻子狠狠骂了一通才不情不愿的回去。

        尽管这样，但我那时候其实黏的并不是姥姥，我喜欢的是我的大妗子小妗子，我的表哥表姐们，而且我总觉得姥姥偏心，把“外甥”和“孙子”分的很清楚。再者，那时我的爷爷奶奶还在世，他们对我的宠爱实在比姥姥更多。所以我曾一直觉得，我并不爱我的姥姥。但我喜欢看她干活：纺线，纳鞋底，做各种大大小小的筐子垫子，做笤帚…姥姥干活干脆有力，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气。那时不懂有个词叫“赏心悦目”，有个词叫“岁月静好”，只是喜欢在我们玩闹时一回头看到姥姥在树荫下忙活这些，觉得真好。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家，但每次回家时都要去大舅小舅家走一趟，姥姥还是那个样子，从早到晚忙不停，小妗子性格温吞绵软，经常看到姥姥催促小妗子干这干那，不满意时就一边吐槽一边亲自上手去干，然后小妗子就冲我眨眼偷笑说，看你姥姥，哪像七十多岁的人！看你姥姥，哪像八十多岁的人！

        随着我们这辈儿陆续结婚，姥姥开始热衷于给我们送各种她自己做的东西：她纳的鞋垫，她做的笤帚，她编的小筐子…每当我们夸她做的好，她就笑的合不拢嘴，脸上满是掩不住的骄傲，然后就开始给我们说她今年一共做了多少个笤帚多少筐子，纳了多少鞋垫，送了多少人，人家怎么夸的……每当这时，她的儿媳们自是笑而不语，女儿们就忍不住假装不耐烦地打断她：好啦好啦，别显摆啦。

        后来我们又陆续有了孩子生了二胎，姥姥的手工作品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从实用性慢慢变到了玩赏性--给我们哄孩子玩。经常有朋友在我家看到那些袖珍的小筐子小垫子时，我都会很骄傲的对他们说，这是我姥姥送给重外甥女的，纯手工的！

        我妈他们兄妹六个，到我们这一辈是十个，而现在我们的孩子们已经有十三个，姥姥对我们和对我们的孩子都如数家珍：哪家几个孩子，孩子们几岁，丝毫不会记错记混。小舅家院子里以前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每年都会结好多石榴，每到中秋节前后，我们去小舅家围在树下看满树的石榴时，小妗子都会给我们说，你们姥姥已经数好了，一共是多少个石榴，每个孩子可以分到几个。甚至有几年，姥姥会亲自爬到树上去给我们摘石榴！那时的姥姥已经差不多80岁了吧！

        姥姥年龄越大越爱“显摆”，见人就给人展示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给她买的吃的用的；给人数算她有多少孙辈重孙辈的孩子；甚至这次住院时在病房都不忘给病友们炫耀，我妈说她在旁边都尴尬的坐不住了。

        小时候不觉得姥姥有什么可喜之处，后来结婚生子，开始承受生活的搓磨，才对姥姥生出了越来越多的亲近和敬佩。

        姥姥17岁嫁给姥爷，生了六个孩子，38岁守寡，一生未改嫁，独自带大六个孩子，操持他们各自嫁娶。我从未听姥姥抱怨过生活的苦楚、独自一人的无助，有时说起妈妈他们小时候大孩子看小孩子时的种种惊险时，也更多的是笑着谈起，没有无奈，没有自怜，反而像是一桩有趣的回忆，我们这些听众们也都哈哈笑着听，很少去留意背后的艰难。我想，应该是受姥姥这种乐天坚强的性格影响吧，我妈兄妹六人性格都特别豁达，说话做事也都是风风火火敞敞亮亮的，他们兄妹聚在一起时总是欢声笑语，即使是吐槽一件糟心事，也能最后一家人哈哈大笑着结束。农村家庭孩子多，经常会有弟兄姐妹之间产生龃龉甚至翻脸，但我妈他们一直都相处的很好，不止兄妹和睦，姑嫂、妯娌之间也非常亲密。每年逢年过节和姥姥生日时，全家几代人聚在一起，我妈她们姑嫂合作做饭，姥姥的儿子们和女婿们坐一起喝茶，我们表兄妹们互相打镲，孩子们满院乱跑，满屋满院子都是人，姥姥端坐在沙发上看着，满眼满脸的笑意，像是看着热风吹拂下丰收在望的庄稼。

        昨晚我问她，有哪里难受吗？她说不难受，就是偶尔肚子疼。然后撩起袖口让我看她的胳膊，说自己很好，就是瘦的没肉了，不用减肥了，说完又自嘲的大笑。我摩挲着她干枯的手臂，伤感一阵阵的漫上来。

        姥姥是几十年的基督徒，我曾嘲笑她信了几十年也未必真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但从上次我见她时我就确信，她虽然没有文化，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信明白了。她说：上帝很爱我。我活了90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如今即将要走，但我没有经历病痛折磨，这已经是很大的恩典了。我即将要被神接走，我很高兴。

        想到姥姥即将要歇了地上的劳苦，我也很高兴。如今尽量多去看看她陪陪她，有一天我们将不会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