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记》
摆供品时才发现忘了带香。三叔公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我抽出香烟给每座坟前插上三支并点燃时,他才有些释怀,然后念叨了一句,“老三,去点放几 枚大爆竹给祖宗提示下,说我们来祭拜他们了。”
那年我十九岁,对于已作古之人并无多大缅怀之意,只依稀记得当天的太阳很大,正是正午时分,玉米地里庄稼长得欢,让人喜不自禁,越发感到幸庆,我不经意间哼起了小曲。是的,我的快乐是有缘由的——只有三叔公与我同行,我乐得自在,不用去垂耳聆听身边长辈们的教诲——他们很烦人。
是的,很烦人。特别是每年清明宗族里聚会扫墓,拜祭那些我并不认识的,或光辉,或卑劣的宗祖大人们时。其实我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生前所干的事迹,那与我何干,除了血源上有脉络相续,同宗同源,我再找不到与我有关联的地方。我烦的是另一码事,你接着听下去就知道了。
“阿三,今年还是你与三叔公去大山里吧,那里你俩熟悉。”走在山道上,我脑里依然回响宗族里那位老哥的话。
说是老哥,他的确比我老,和我老爸一个年代的人,按辈分却不得不叫声哥。
是的,你没听错,是通谍告知,不是询问,且年年如此,每次也是他来说的。我都习惯了。我年轻腿脚便利倒无多大委屈,虽然年年如此安排,我年年有份,也不想去争辩。由于路途远,山路又崎岖不平,不少族兄族妹都不乐意去山里。我则权当是春游,与满山春色相比,十几里山路都不在话下,春色能使人忘切疲惫,何况喜欢大自然的我。委屈是因为被指派,心中不舒服,却又不能言明。想不通的是为何不找几个年青人或少年人同行,反倒是年愈八十的老者年年有份,若以后老人不在了,我亦不回家,是否还有年轻人认得老祖宗的坟茔在何处?很值得怀疑,那半山腰上破残荒迹多年的茔土就是这么来的吧!
坟堆很好处理,清理杂草,培土,就能祭祀了。
若是我堂伯父相随则会简单和有趣几分。他会在坟地里聚柴点火烤些供品,比如串烤些熟肉之类的与祖宗们共饮,当然是伯父喝酒吃肉,祖宗闻香以祭,各有所得,待到红烛燃成烬,剩下的那半壶酒也差不多饮光了。
三叔公不喝酒,我那时也不好酒,在坟前与先人共饮这种雅事便没了着落。
于是俩人只有坐在旁边干等,有一下没一下地谈天说地。
说到兴起处,老人会忘了抽烟,他会站起来环视四方,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给我讲地理风水之类的学问。大凡上点年纪的旧式读书人,都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对天地间的感悟,风水方面或多或少都会涉猎几分。
三叔公是读书人,虽然只念完初中,但是那年月能读完初中的农村人极 少,极少,与现在的农村大学生有得一 比,甚至比例还要少些。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年轻时当过正规军的兵, 由空军部录取。后来出于别的一些因素自己退出行武,从此在家务农。
三叔公与我爷爷是亲兄弟,我爷爷排行老二,还有个大爷爷也读过不少书,在那年代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大爷爷毛笔字很靓,珠算也打得好。听村里人说他年轻时是掌柜类的人物,因此平日很严肃。大爷爷在世时,我没有与他单独聊过,小时候是有些怕他,大了是不想——年少时曾见过他训斥我堂哥的样子,很严谨,像个古时的道学家,浑身都贴满了“道理”二字。
三叔公十岁左右才入学启蒙,由于年纪偏大,羞于与其他比他小的同学一同入学,于是便去二年级处报名,当真从二年级开始读书了。这是屯里人的普遍说法。我有问过他,以前他只是笑笑,不接腔。
“你爷爷体格壮实,脾气躁烈,但是很安分,很顾家。我能上学读书全靠他在家中务农当起顶梁柱才能成行。 我是想省时间才越级就读,当然也怕羞。”
三叔公在祖坟前对面的石垦上坐着,卷烟夹在指间,淡淡的烟雾把话给冲了出来,他说起时,眼神迷离,似乎那些过往就在眼前晃动着,飘啊飘, 就这么把自己的心也飘了进去一般。
我在学龄前就粗通算术了,那些加减口决早在进学校前便背得滚瓜烂熟。这是三叔公在日常中教会的,我孩提时,他常来我家窜门,陪我爷爷聊天。我的记忆力一直保存得很好,两三岁时的事情我还记得很多,比如某某人曾抱过我,等等。甚至更年小时的事情都还记得:我姨妈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就曾在我老家的大门前欢喜地抛过我几次,并且说我脸肥肥的,肉乎乎的,很可爱,那时她还跟她姐姐(我老妈)说,以后就生一个这样乖的宝宝,说这话时笑颜迎人,脸上红朴朴的讨人欢喜。类似的话,我四姑(堂姑)也曾说过,小时候她便常抱我坐在我家门旁的大石墩上,那时我在她怀中坐着,头还顶不到她的下巴,总之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那时,人们总说我很乖,很老实,因为我小时候便不爱动,是个懒虫样——吃饱了便睡,不睡时也很乖,不乱趴或爬动 ——其实那种时候我多半在发呆,只是小孩子眼睛比较萌,黑黑亮亮的, 别人看不出来,也没想到而已。
一说到童年的事,我便想起奶奶了, 以及我小时候她背我的样子。不过, 我在这里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事情的。还是与你说说我三叔公罢。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倒是没有教过做人道理之类的东西,想来他也认为身教胜于言传吧。只可惜那时交际不多,他应该也怕我烦他,小时候我是个话唠, 虽然蛮讨人喜的,可我当初却是很不喜欢自己的“话多”——往往是见到他人不耐烦时,自己才想起——又说多了。很尴尬的行为。如今我常常一个月不与人说上十句话,想想便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我把语言变成了文字,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的缘故吧,不过倾诉的对象变了却是真——小时候只有在面对熟悉的人时,我才会热乎;长大了,我只爱与陌生人倾诉。
我当年曾几番戏言——“以后就靠这张嘴巴来混饭吃。”遗憾的是,在场的人都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大家只是笑笑——“谁不是用嘴吃饭的,也就你话多,或许能多吃一两口——别人赏的。”
青黄交接之季,除了在清明节时祭祀祖先之外,我们是否忘了还有别的东西也需要传承?
我看见稀薄的血脉在这片土地上越传越远,不用千年便祖迹模糊,再也辨不清祖宗发迹前的模样。
我们一直祭拜的东西,或许只是那一堆堆的坟土吧。
(201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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