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是父亲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的时间,但我的手机突然在这毫无征兆的时间里响起,是他的电话。
父亲是个小学老师。
小的时候,父亲是我眼里无所不能的神,他高大伟岸足可蔽日的身躯时常出现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他强有力的手臂常把我举到空中让我飞翔,他渊博的知识总能解答我关于天文地理天马行空的问题,他扎人的胡须在拥抱时会带有疼痛和幸福的感觉,总之,他无所不能……
电话里父亲提及了我的腿。
他说腿疼好些了吗,每天都按时吃药了吗,平时多喝点水,工作怎么样,是不是很累,累就偷点懒......
一连问了我好多问题,甚至在我没有回答第一字的时候。也许,这应该是嘱咐,不需要回答。
父亲是个话很少,总是兢兢业业工作的人,从小到大,我甚至从没有听他唱过一首歌,一句歌词,甚至一个调子都没有。
我说前些日子又去了医院,医院的护士态度糟糕得不知所云,起先的医生不在就临时换了个医生,为此我又多了一种没有听说的病,现在还没有要好的迹象,晚上睡觉时疼得厉害。现在想来当时说那些话真是傻得可怜,在一个三甲医院花了几千块钱,居然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觉得真是可笑。
父亲说,冬天记得一定要穿毛裤,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话,你忘了你以前骨折过吗,要好好保暖。
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夏至,我心里想。
随着我的成长,发现父亲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面对这个无知和烦躁的世界时,他有着和我们一样的麻烦和困惑,他伟岸的身躯慢慢地也消失在我的生长素里,我眼睛的高度慢慢地超越了他的高度,我眼睛的视野也渐渐漫过了他的视野,在我以后的生命里我以为他的影响会慢慢逃离,隐匿,自己也会变成了一个独立生活,顶天立地的男人。在遥远的海边城市我每月长途电话费越来越少,偶尔的几次也是母亲的声音,父亲总是在离电话很远的地方“七嘴八舌”,母亲让他给我说两句,但父亲总是推脱。
接到电话的第二天父亲就坐上通往烟台的绿皮车,原5034。我想烟台的天气凉爽得很,他是个怕极了热的人,来这里避避暑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我的家乡在济南南面不远的小城市,那里的天气在夏天热得出奇,空气有种焦糊的味道,热的发胀的空气都可以触摸到它的形状,仿佛像吸满地沟油的海绵,粘在你的身上,堵塞你全身要呼吸的毛孔,在这个日子了,就算发情的猪狗都没有丝毫兴致撒欢。
晚上我到车站去接他,我在出站口往里张望,自信满满的以为可以在湍急的人流里第一时间发现他的身影,可在我聚精会神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出现在我的后面。我想,父亲已经平凡到让我在人群里无法发现他的地步,也许是他已经开始驼背,180的身高再也不能显现他的高大伟岸。
我说火车上人多吗,他说你的腿怎么样。
我们坐上了公交车,烟台是个带状城市,沿着海岸线向上伸展一直碰到了山体,像一个硕大的草帽,车子行驶在草帽的最边缘,烟台的夜景很美,空气很潮湿。
他说这里真冷,六月的烟台海风里带着些许凉气夜里吹在身上不禁一颤。
父亲只在我的城市呆了四天,原因是他打呼噜太厉害生怕影响我休息,走那天女朋友赶过来一起送他,还买了一些新鲜的海货封装带保温箱里,检票时突然回想起这几天的日子,感觉真的很温暖,有一种可依靠的感觉,虽然他已经老了。在他有些发福的背影,蹒跚的脚步,独自一人扛着保温箱上车的那一瞬间,我不争气的眼泪流了出来,幸好那是个晚上,站台的灯光灰暗无力。
随着我慢慢地长大,两个男人突然产生了隔阂,常常为了一些琐事和父亲争吵,有时候我们不屑于向他们那样的生活,以为自己比他们更懂得怎么生活,不愿意按着他们的老路前进,以为自己可以另辟蹊径,不愿意听他们繁琐的劝告,以为他们的经验早已被这个时代所抛弃。尽管在多年后我们才突然发现他们所劝慰的大多被证实是完全正确的。
渐渐地,我们无话可说,偶尔谈一些无关紧要的政治。
父亲和儿子的战争连绵不绝,却发现自己寂静的走上了他的路。
我想起了《大鱼》,想起了《内布拉斯加》,父亲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未曾发现,却被深深的感动。
父亲是条大鱼,父亲是一个思想者,父亲是为我们编织美丽人生童话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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