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在两年前得了怪病的老妇人,曾以为自己快要病死了。她整个右半身陷于瘫痪,在这个世界只剩下半个身子,另一半不痛不痒。她的老伴在几年前就死了,好在还有一个未成婚的女儿,才一直赡养她至今。不过女儿每天早出晚归,抛下她的只有巨大的空虚与孤独。
她原本是个好动,健谈的矮小女人,现在却不得不沉默寡言,她原本还期待回来的女儿能和她分享点什么,但女儿似乎并不领情,谈起话来也略显疲惫,后来她干脆就不说了,静静地看着女儿回家,做饭,洗碗,沐浴,看电视,上厕所,睡觉……
她孤孤单单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既不识字又感觉迟钝,全部的生活便归结于佛祖。她信佛,证据是她有一串念珠,一尊小小的观音瓷像和一卷《金刚经》的磁带。一台老式录音机就摆在她左手够得着的地方,每到清晨,她便按下播放键,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手指机械般地转着念珠,对着斑驳的天花板望了一上午,中午小睡一会儿之后,就转过身看太阳。看窗外的红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朦胧的夜色。她还希望能看到月亮与星光,但她视力已经严重减退,外边的天空也含糊不清,她找不着一抹明显的月光,于是便失望地闭上了眼,耳边依旧回放着佛经的念诵。这时她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女儿回来了。女儿见她便皱了皱眉头,随手关掉了录音机,但过了一会儿它又被打开。女儿烦,有几次甚至把录音机给藏了起来,然而当那几天晚上看到母亲如死尸般僵硬在床上时,也怕了,立马还了录音机,不再抱怨什么……
最令老妇人感到幸福与绝望的一天,是有一天来了几个客人,其中有个年轻人对她表示关心,并对她的烦闷表示真切的关怀,这是她深深感受得到的。这关切对病人来说真是喜出望外。她有声有色地描绘起自己的痛苦来:她已病入膏肓,也该让位给下一代了。几年来,从没有人这般亲切地对她说过话,就连她亲生女儿也没有,谁也不跟她说话。她待在自己的一角,像狗一样,真还不如一了百了。她宁愿一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的声音变得像吵架一般,仿佛回到了昔日与市场小贩讨价还价的时候。不过那年轻人能够理解,但他却认为:宁愿成为别人的负担也不要死。可这也许只能证明他从未成为别人的负担罢了。
当他看见念珠的时候,便对那老妇人说:“您还可以靠万能的佛祖呢!”此话不假,但就在这一点上,人家还是烦她。女儿几次关了她的录音机就是个很好的证明,直至她满含责备地久久凝视着女儿。
那年轻人听到这一切,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好像梗在心头。老妇人还在嘀咕:“等她老了就明白了,她也得这样!”
人们可以感到这女人已经摆脱一切,除了佛祖。她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这最后的麻烦,被迫进行所谓的修身养性,轻而易举地相信这是唯一值得爱的最后财富,并且毫无愧悔地一头扎进对佛教的痴情。但只要重新出现生的希望,谁也扛不住人的利益。
大家入席就餐,只有她什么也不吃,说食物太油腻。于是便背朝着听他抱怨的男子坐下。
由于总感觉有人望着他,所以他也没吃好。之后,有人提议去看一部喜剧电影,年轻人冒冒失失地接受了邀请,竟忘了身后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显然,老夫人不能去看电影,她自称不喜欢,其实是看不懂。于是她待在一角,虚有其表地对每一颗念珠表示很大的兴趣,她把一腔信任都付予这念珠上,却不知在它们后面豁然打开的深深的黑洞,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里。
大家已经准备就绪,人们挨近那老妇人并与她道别,她心里明白,攒紧了手里的念珠。这姿态既可意味着绝望,也可意味着热诚。人们拥抱了她,只剩下那个青年男子,他友好地握了握老人的手,已转过身去。但对方却眼睁睁地看着关心过她的人就要走了,也许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了。她不愿意孤孤单单。她已感到孤独,长夜难眠以及与佛祖毫无结果的交谈有多可怕。她感到恐惧,只有看到那人才能安心。于是,她抱着对唯一关心她的人依依不舍的心情,拉着他的手,紧紧相握,嘴里笨拙地表示感谢,算是对这种执着的解释。那年轻人很尴尬,其他人都已转身催他快点儿,电影就要开映了,要早点到,免得排队买票。
他倒觉得自己正处于平生最大的不幸中,要抛下一位残疾的老妇人去看电影!他想走开,逃脱,不想多问,试图把手抽回。约有一秒钟的光景,他恨透了这老太婆,真想使劲给她一耳光!
他终于能够脱身走开,而那个病人从座椅上欠身,不胜惊恐地眼见唯一可指望的依靠渐行渐远。现在没有任何保护她的东西了。她完全陷入死亡的念头中,也不知道究竟怕什么,只是不愿变得孤单。佛祖一点儿也没帮她的忙,反而将她从人们手中夺过来,又使她变得孤苦伶仃。她不愿离开人们,因此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其他的人已经走到街上,一种强烈的悔恨折磨着那年轻男子,他举目仰望透着光亮的窗户,那是寂静无声的屋子毫无生气的一只大眼,那眼随即闭上了,老妇人的女儿对他说:“她独自一人时总是将灯熄灭,她喜欢待在黑暗里。”
改自加缪《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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