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四十年代生人,我们之间相隔了几个年代,年龄也悬殊了几十岁,但每每谈及红领巾时,我们都异常兴奋,也有谈不完的话题。
他一次也没戴过红领巾,我从那眼神里、话语间,是能感受得到某种遗憾的。我读高小时,连听都没听说过,咋还可能去戴它呢?这是父亲说得最多的话。我一直记得。
那时的我,陶醉在刚戴上红领巾的兴奋中,纯属饱汉不知饿汉饥,对他的话有些好奇,便想追根溯源知道原因。
……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穿衣都成问题,哪还有布料去做红领巾呢?
接着,父亲就给我讲起了那些贫穷的事例来。当然,他的故事对我来说,有如天方夜谭,我能理解到的地方不多。
他说,他读高小一学期的学费是三千元。如果不是他后来用很多事例解释,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学就小学嘛,干吗称“高小”?再说,读一个小学,学费就是三千元,谁负担得起?但即便有了他的“注解”,我也还是囫囵吞枣。
那时的三千元,是不可能与今日之三千同日而语的。但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比如,我从老家山上背三个青杠树棒,到四五公里远的河边去卖,也就才卖三四分钱,而一个青杠树棒由五根捆在一起,每根长二尺五,有手腕那么粗……大人们每次顶多只能背得起五个这样的青杠树棒。
有一次,我找东西还无意间翻出了一张三千元的学费收据呢?父亲为他当初的收藏没有白费,而颇感自豪。
他的这份自豪,我倒没怀疑过。因为以前我就问过他,读书是不是发财人家的事,他当时的回答是,发财人家的孩子反倒还读不出来书,只有穷得叮当响家里的孩子,读书才攒劲。我是属于后面那种类型的……父亲死后,家里一贫如洗,母亲又摔断了左手,在集体办的食堂里,每天还用右手劳动。我便靠自己勤工俭学读完了小学,之后就早没读过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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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父子俩心心相印的话题,缘于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了心中的遗憾。高小毕业后,在那个知识缺乏,而学什么都很困难的年代,他先是任了我们村里的民办教师,后来又考公办教师,最后得偿所愿。在他手上,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有成百上千之多。
我读书那阵,父亲已经去外地教书了。王家祠堂正处的那间公房,按今天的要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算作教室,但我在那儿,顺利完成了小学一年级至五年级的全部课程。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历史渊源,甚至也没想过:学校怎么能与住户挨在一起?每次周围人家的油炒菜,以及呛人的烟味,都会来干扰我们的注意力。后来,当弄清楚了这一切后,我们又像出林的鸟儿远走高飞了。
它原本是地主的财产,被没收改成了教室。雕梁画栋的屋宇、人物飞鸟的磉礅,宏伟的躺梯,无声地昭示着昨日的辉煌。当然,我的记忆里也还清楚地记录着:每年农忙时节,放了假的教室,作了生产队的仓库用。在它的屋里屋外,都堆放着如山的麦草稻草包谷杆等等,开学的时候,我们光是清除那霉变的异味、打扫地上及桌椅板凳的卫生,都要忙上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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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的颜色,是由无数先烈的鲜血染红的。教初一语文的陈老师,讲党史的时候,是这样给我们说的。小学入学教育,老师们肯定也讲过这方面的事,只是我们那时还过于懵懂,没能记住这些话。
它那鲜艳的红色,醒目的耀眼,戴在脖子上,有一种吸人眼球的力量,让人尊敬和羡慕,如果再配以手臂上戴着班干部的标记,有时连自己也会飘飘欲仙。回到生产队干农话时,一定会有人搭讪于你,这娃娃在学校表现好嘞……要是走在路上,也会有人多看你一眼,那眼神一定是鼓励的信号。
所以,红领巾在我们那幼小的心中,早就神圣得不可侵犯了。
记得我真正戴上红领巾,是二年级下学期的事了。那时只有“三好生”,才有资格戴它。我没打过架,也没骂过人,身体因劳动而结实,这些都自然能过关,唯有“学习好” 这一项卡住了我。家里有忙不完的农活,我哪有时间去完成作业啊?好在后来我的成绩赶上去了,比起后面那些戴红领巾的,自己又觉得很荣幸。如果再和那些调皮捣蛋的人比,他们小学毕业脖子上都空空如也,就更……当然,我肯定不会去这样比。
六一儿童节那天,由于事先得知,我要在大会上宣誓加入少先队,并光荣地戴上红领巾。更让我心中难以平静的是,要代表新入队的少先队员上台发言。弄得头天晚上一晚的激动。
第二天天高云淡,阳光分外灿烂,像过年样穿着新衣服,抬上地板凳,口袋里背着头天晚上,母亲专为我做的干边子白面馍。在浩荡的队伍中,向四五公里远的公社完小进发,一路的兴奋。
那里是全公社中心,聚集了十二个大队的小学一千多师生。每年六一,公社完小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其中有一项最主要的议程,就是少先队员宣誓带红领巾。
上一年的六一节,台上那种热闹法,简直让台下的我羡慕不已。那场面,虽然没有相机照下来,但让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充满了甜蜜的回味。
上台发言的时候,我不敢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太阳的热度,加上我心里的紧张,脸涨得通红,汗流浃背。当红领巾系在胸前时,我整个都沉浸在美好之中。
那天中午,操场上、路边上,完小的整个房前屋后,都是小鸟一样闹喳喳的人群。我记得,拿上干边子馍馍吃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红领巾。下午去看电影《闪闪的红星》时,黑灯下,我几次摸了摸红领巾,生怕它不翼而飞。
后来,老师看到有同学不爱惜红领巾,就在班上专门讲道,有些同学完全忘记了是怎么宣誓的。有的戴上红领巾打架骂人,有的红领巾脏得像抹布一样,有的还烧成洞……简直是给红领巾丢脸!
老师敲警钟的话,一直长鸣在我心中。直到走出小学校门,胸前的红领巾都伴着我成长,我爱它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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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渐渐老了,加之我们又没生活在一处,与他的话题自然少了。但我与儿子的交流又多了起来,我们自然也会触及到红领巾的相关内容,这虽然是一种重复,相同的经历,兴许感受也是相同的。
儿子听了我的讲述后,他显然不能感同身受我那个年代,对红领巾的一往情深。你们六一儿童节有那么隆重吗?我们只是在学校操场上开会庆祝一下,用不着跑那么远,也不带小板凳、烧干边子馍馍,挺没情趣的……再说,比如我,戴红领巾是在班上戴的……
那热闹吗?
热闹倒是……不过,我说不出来。说到这里,他怎么也不肯再往下说了。
晚上,妻子偷偷告诉我,儿子是第三批才戴上红领巾的。第一批戴红领巾时,他毫不犹豫地上了台,老师说这次没有,争取下次……第二批呢,他又生病了没赶上。第三批他戴的时候,人就不多了。
妻子还说,他第一批没戴上红领巾,就去表哥那里,借来偷偷戴过,说是在镜子前一照,太好看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就问儿子,你喜欢红领巾吗?
嗯!
随即,他拿出了保存多年、一直折叠得好好的红领巾来。说道,这就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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