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没戴过红领巾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22-09-19 08:1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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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刚回故乡那段时间,我常常站在小学或者幼儿园的门旁,看着孩子们在进校门那一瞬间,丢开家长的手,快乐地跑进校园,像飞起来的鸟。我也常常在小巷里那所小学课间操的时候,隔着围栏看操场上奔跑嬉戏的孩子,他们的身影掠过操场,倏忽而来,倏然而去,仿佛无数只燕子盘旋,转着自由的弧线和圈子。操场成了鸟儿叽喳的小树林。

       当然,站在栏杆外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一些像我一般的老年人。这些悠闲的老年人,把注视孙子孙女作为一种快乐的责任,也似乎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孙儿绕膝的幸福老人。我混在老人中间,唇角牵着会心的笑意。其实,我也觉得幸福,虽然那些小孩子们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正因为如此,我更有一种幸福感,仿佛他们都是我的后代。

       做间操的铃声响起,小树林顷刻鸦雀无声,变成寂静的草地。孩子们排列起来,像一片片草叶,一簇簇花朵。大一些的孩子,脖颈上系着红领巾,像一簇簇火苗,红得惹眼。红领巾的下摆分成两角,在微风中摇曳,仿佛一只只红翅膀的燕子飞翔。相对于高年级的学生,我更喜欢那些刚入学的一二年级的孩子,他们个个表情严肃,绷着小脸孔,仿佛参加一个重大的仪式。但他们的身体却做不到严肃,似乎依旧沿着刚才奔跑的惯性做出一些可笑的动作,譬如甩甩手臂,扭扭屁股,或者扯扯衣领,拽拽裙子,间或还会有扭头朝围栏外张望的,似乎想寻觅自己的家人。

       我贪婪地看着,脸颊紧贴两根栏杆,直到课间操结束,一排排小屁股认真地扭着走进教学楼。

       我沿着柳树、桃树、槐树、梧桐树斑驳的树荫,满足地返回住处。第二天,依旧按时看着孩子们上学、做课间操。这渐渐成为一种习惯,给我带来久久的愉悦。也仿佛成为一种生命的仪式,我在仪式中浸淫灵魂,获得情感和思想的抚慰。尽管,这种抚慰也带来些许的疼痛。

       二

       我完整读过小学,但无法把把自己儿时的影子嵌入老年眸子中的校园,甚至没有任何放置的地方,它们是那样的违和。五彩缤纷的塑胶跑道,工艺精湛的铁质围栏,造型独特的教学楼,以及宽敞的走廊、明亮的教室、精致的书桌椅子,是那时儿童的瑰丽神话,甚至超出儿童的想象,无法真切地描述,只是一些肥皂泡制造的斑斓世界,虚幻而飘渺。

       记忆中,我先后读过三所小学,一所叫做工人街小学,离我家不远,左左右右穿过几条小巷就到了。大约三年级以后,划归到爱民小学,离我家也不远,穿过门前小巷和一条城市主街道就到了。六年级时,又合并到烈士山小学,离家较远些。但我喜欢那所学校,从校园里就能看到一座兀立城市中心的山峰,山不高,却很有气势,山顶是一座高高的青灰色纪念碑。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在放学之后冲出校门,但没有继续冲回家里,而是转身向右,扑向那座山峰,气喘吁吁地站在纪念碑下眺望城市,寻觅自家屋顶的青瓦和烟囱。

       记忆是一口古怪的深井,有些东西掉落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打捞了。譬如童年的乐趣,少年的快意,倒是一些并不那么美好的东西,让人难以忘却。我忘却了许多童年的旧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我的脖颈上从来没有系过红领巾。这让我始终觉得,我不是个好儿童,即使现在,我也固执地这样认为。于是,我为我的童年和少年沮丧。我羞于谈论童年、少年,乃至于红领巾,如同我羞于谈论爱情和女人一样。这些东西似乎都不属于我,只是我曾一直追求的东西,也许,至今仍然都是我未追求到的东西。

       其实,那个时候,一度取缔了红领巾,那块三角形的红布被红底黄字的袖标所替代,名称是“红小兵”,严肃而神圣,充溢战斗的气息。从悬挂在胸前到箍在胳膊上,佩戴部位的转移,也似乎隐喻更具行动力了。虽然,那只是孩子们细弱的尚未形成肌肉的胳膊。然而,即使是“红小兵”,也与我无缘。不过,我还是有幸与那块红袖标擦身而过,有过某种诡异地接触。

       或许,正因为得不到,才让人们一直到老年还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三

       一位姓高的女教师,几次收到一个男孩递交的加入“红小兵”的申请。这位三十几岁的女教师,在男孩的视线中个子也很高,他必须高高仰起十岁的脖颈,带着某种羞涩和穆色。她总是微笑着接过申请书,注视着男孩走开,然后轻叹一声。

       学校选拔一名学生登台批判老校长,要求各班主任推荐。高老师就推荐了这个男孩,推荐理由是这个男孩写过一篇忆苦思甜的作文,让老师和同学都很感动。学校经过筛选,确定由这个男孩代表学校全体红小兵发言,进行揭露和批判。于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辆大卡车开到老校长住宅的门前,车顶亮起刺眼的灯光。老校长被从家里揪出,脖颈上悬挂着一块大牌子,弓背站在卡车的厢板上。学校革委会领导、教师代表依次发言,揭露和批判老校长的反动罪行。“下面,由红小兵代表进行批判。”随后,那个男孩沿着凳子、桌子搭设的阶梯跳上卡车,站在麦克风前宣读他的批判文章。童稚的声音经过扩音器在夜空里回荡,居然有些锐利,像那盏白炽灯灼眼的光。

       跳下卡车后,几个小同学围在他身边,羡慕地说,你已经是红小兵了。之后几天里,男孩一直沉浸在一种神圣感氤氲的氛围之中,等待一袭红袖标悬在自己的臂膀上。渐渐,人们包括高老师似乎都忘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忘记了一个目光灼灼的男孩。男孩困惑了,按捺不住渴望找到了高老师,高老师把他带离办公室来到操场上,操场的四周布满了野草,跑道坑坑洼洼。他们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他仰起脖颈望着高老师,眼眸充满期待。高老师蹲下身子,他们眸子相对。高老师说,你还是个孩子,可老师不能不告诉你,学校说你还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因为你父亲的历史问题。男孩想哭,却咬住嘴唇,没让泪水坠落。高老师站起身拍拍他的头顶说,回去吧,不要紧,你是个好孩子,会进步的。男孩转身跑开了,高老师一个人站在树下,站了许久。

       男孩咬着嘴唇一直跑着,没有跑回教室,没有跑回家,而是跑了很久,穿过大街小巷,跨过铁路线上端长长的虹桥,找到了正在单位工作的母亲。母亲把男孩拉到单位门前的一棵柳树下,那一刻,男孩的泪水倾泻而出,打湿了母亲的衣襟。母亲得知原委后,默默无语,只是不停地抚摩男孩的头顶。她也在落泪,泪珠像柳枝一样垂落,落在男孩的短发里。

       从那之后,男孩再没有递交过申请。那天晚上,他从父亲尴尬咧嘴的一瞬间,也看到父亲晦暗的眼神,像一簇火苗渐渐黯淡。他由此知道,父母心底都有一块疤,一旦碰触,也会疼痛,也会哀伤。

       十年后,男孩经第一次恢复高考成为师范学院的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在一所中学任教。当父亲把拨乱反正后有关部门颁发的起义证书郑重递给他时,他再一次落泪。不是为当年的遗憾,而是理解了父亲深藏心底多年的歉意。

       四

       现在故乡,已经觅不到之前的两所小学校了,倒是烈士山小学还在原址,成为一所重点小学。

       其实,我一直想念那位个子高高的高老师,她那慈祥的眼神和放在我头顶那只温柔的手,像母亲一样,充满爱意。在我们心灵上戳下一道伤疤的,是那个时代。换而言之,经历那个时代的人,谁的身上没有一道疤痕呢?

       至今,我一生没有系过红领巾,这无疑是一个遗憾。即便如此,即使能够穿越到那个时代,我再也不愿佩戴那个袖标,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历史的耻辱。我更觉得,对不住那位老校长,为自己那次耀眼的童年登台感到羞耻。我用时代递到手里的一柄刀,刺向一个无辜的人,虽然力道可笑,却不啻一个持刀者。颠倒的历史,让一个时代错位,一代灵魂错位。包括父亲的那个迟到的歉意,都是错位。道歉的不应该是他们,而是历史。

       前不久,和一位朋友闲谈,他问我以后想做些什么。我想了想说,要去某所小学校,给老师和孩子讲故事。他哈哈笑了,我也笑了。我的笑有些苦。

       我没告诉他,我想系上一次红领巾,让晚年的风吹起巾角,了却一桩一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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