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公元365年前后,有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上,虽然当时已然家道中落,但毕竟是贵族之后,所以便和寻常的孩子一样,读书、识字。
家里一定希望他日后能谋得一官半职,恢复祖上的荣光。中国人管这种期望,叫做光宗耀祖,在这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自然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他是家中独子。
大概又过了十二年,在中国的历法上,十二为一轮回。这时候他的父亲去世四年,庶母也离开了他,并给他留下了一个年仅九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自此家道中落变成了贫困,这种情况一直又过了八年。
这八年来,他们兄妹一定过得很苦,因为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和一个刚刚弱冠的男孩儿,恐怕没有什么生计来源。鉴于那个年代的人应该纯朴些,他们在变卖家当之余,可能受到许多接济,如此才能生活。
我不知道如何给他的身份一个合适的定位,每个人的身份似乎都有定位,如工人王大、农民赵二、宰相李三、土匪孙四之类,可他没有职业,介于他一直读书,姑且叫他读书人。
于是这个读书人遇到了一个人生中最大的难题,为了生计,他需要做些什么,比如当官。读书人在那个年代能做的正经职业,也只能是做官了。虽然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也是他父母曾经期望的,但是他不想做官,甚至是厌恶。
但他还是决定出仕,为了生活。
他二十岁踏上官场,做过许多小官,期间无数次忍受不了辞职,又无数次因生活的贫穷再次出仕。他二十九岁做江州祭酒,比起之前的官职,这个不算小了,大概算是现在的副省级干部,这个职位他干了几个月又不干了。之后他又干过了两任参军,但此时他的生活似乎好了些,所以他很快又不想干了。
后来很多人认为他不做官,是因为不得志,其实不是,他只是不想干了而已。
然后,公元405年8月,他做了彭泽令,这是他最后一项官职,他做了三个月。我想这一定是他最痛苦的三个月。
一方面,二十年的官途让他渐渐习惯;一方面,他心中读书人的血在告诉他——不能这样。他一定想过就这么过下去,凭借他的才华,官职可以越来越高,也能够青史留名,当然顺便光宗耀祖。不过,还好,他没有这么做。
三个月后,他的妹妹去世。一瞬间,悲痛袭来;一瞬间,灵台开明;一瞬间,心中已定。于是解印辞官,归隐田园。
这一年,这个叫做陶渊明的男人,四十岁。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但是,和人们想象的不同,此时已经薄有家财,且归隐田园的他,并没有就此安逸快乐的作诗,在黄菊美酒中安度余生。仅仅三年后,一场大火烧掉了他所有的财产,生活再一次穷困潦倒。此时无数人请他出仕,无数人因仰慕而送来财物,他都拒绝了。贫困已经无法成为阻碍他享受生命的理由。
自此穷困潦倒,连鞋子也穿不起的陶渊明快乐的生活着,他洗好喝酒,但有朋友来必定痛饮,喝到醉了,便和朋友说“我醉了,要睡觉,你走吧。”何等洒脱。他的朋友接济他,他不要,朋友便找个理由给他送来两万钱,说是在他家喝酒所付的酒钱,结果他转手全部扔给了酒馆,说是日后喝酒便从其中扣除。
这种奇闻异事在他身上屡见不鲜,他有两晋名士的风骨,却没有两晋名士的浮夸,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喜爱生活的人,一个由曾经的痛苦中找到了快乐的源泉,从此不想再一次踏入痛苦的人,这是最好的生命形态。
陶渊明一生文章其实不多,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诗文总计一百三十余篇实在不多。可这些诗文,每一篇都有饱满的生命情感,每一篇都有一种力量从心中迸发涌动。他的文章中最有名的,当然是《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一篇代表了他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一篇代表了他由外而内的最重要的一次升华。
陶渊明是个读书人,真正的、纯粹的读书人。但他不是儒者,他距离读书人独尊儒术的日子已经有那么一段时光,但他仍然不亲近儒家思想,而实际上我更认为,他是老庄之后,道家的继承者。比之后来道教的发扬者们,他更有资格继承道家。所以他同时也是个哲学家。
但他从来不宣扬自己的哲学,或者说从不有意的大篇幅宣讲思想。他只是写诗文,他的思想和哲学是从诗文中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的。当然,这本身并不是他写诗文的目的,就好像《归去来兮辞》从来不是劝导人要归去,他只是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怀,这种情怀在无意间引起了文人天性中的共鸣。这便是“弗为而为”的境界。
他写《桃花源记》,也只是内心深处的诉求,一种对彼岸生命状态的求索,桃花源究竟是否存在?当然,它存在于陶渊明的内心,存在于我的内心,存在于中国或者世界所有还拥有艺术人格者的内心,是所有文人心中最至高的神圣彼岸,而非是在这红尘俗世之中的某个长有桃花、流有溪水的旅游胜地。
有些事情令人惋惜,但细思起来又觉得实在寻常,甚至理所应当。这么一个陶渊明,生时颇有名望,死后却被人忽略了很久,虽然《晋书》《诗品》中略有提及,但对于陶渊明这样的人来说,似乎篇幅实在太少。
倒是唐朝几个伟大的诗人曾经写过几首诗,其中李太白“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两句很好的概括了他的前半生的无奈,第一句说明他的个性,第二句说明他做官的原因。尤其是“为无杯中物”一句,是说陶渊明,又何尝不是说李白自己?这两个道家思想最虔诚的传承者,两个最纯粹的伟大诗人,就这么隔着历史的长空轰然碰撞在一起,然后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相比较而言,王维的《偶然作·其四》中,用另一种笔法书写了陶渊明,很显然这也是托物的写法,借陶渊明来说自己的心思,可看来却与陶渊明本身的性格还有一些差异,也就难以形成比李白更有力的碰撞。因为陶渊明绝不会有“肯愧家中妇”的想法,他的俗情形态已经从庶妹去世之时戛然而止,他的生命走上了一条比当时的王维更高层次的道路,所以他连“肯”也不愿意“肯”。
当然,虽然在这个时候,文人们对于陶渊明还是偶有提及,但是他们似乎并不那么重视,至少陶渊明并没有走入大众的视野。他死后就像死前一样,隐居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不争不逐,安静的看着时代的变迁;看着文化的融合、佛教的发展、南北朝的气象、盛唐的群星璀璨,一直到宋朝文人群体的出现。
宋朝文人对于陶渊明的推崇是高于任何时代的,他们不但是在诗文中借其托志,而是从其文章的根本上来肯定他,对于他的评论在这个时代脱离了他的本身的人格,而重新回归了他的作品。
在这些文人中,地位最高的、最著名的有三位,苏轼、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曾言“吾与诗人无甚所好,独好渊明之诗。”
苏轼和陶渊明颇有相似之处,当然不相似的地方也很明显,至少他不穷困,他也更加喜爱从更多的外物中获得情趣,也因为他的官职更加重要,所以对于归去与否的抉择更加艰难,但苏轼也是个真正的文人,所以他的心中有一片桃园。
似乎从陶渊明开始,每一个中国文人的心中,就都被种下了一片桃园,无论他们对于名利舍与不舍,总是在某个寂静无人的夜晚,默默的心向往之。
同为文人的欧阳修和王安石也对陶渊明的作品极为推崇,欧阳修就曾言“晋无文章,唯陶渊明。”王安石也曾道“陶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唯此一人。”
要知道,他们都是官居一国之相的人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文人代表。苏轼至少还是从个人喜好上来说,可他们两个却直接把陶渊明公然提拔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要知道,他们说的是晋宋之间,那是每一个后来者单凭想象就心中激荡的时代,即便是现在,你想到那些被拿来和陶渊明比较的人物的名字,仍然能够感到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他们中有嵇康阮籍代表的魏晋名士、有李白杜甫代表的盛唐群星,可欧阳修和王安石却认为,陶渊明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第一。
为什么会是这样?只因为他们是文人,虽然他们生活中官居高位,以致身不自由,但在他们的心中却有都有一份桃园之志。他们虽然不能效仿陶渊明的洒脱,但并不妨碍他们对陶渊明的羡慕和向往。
陶渊明和李白是无法以高低来比较的,可实际上并非人人都能效仿李白的纵情任侠,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效仿阮籍的灵堂饮酒和嵇康的法场抚琴。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效仿陶渊明早年的归去田园。
但,但凡文人,却都可以在心中为自己留一份至高的、未被红尘侵染的彼岸。
这片彼岸开满桃花,溪水潺潺,这里有情有景,无争无逐,不为名来,也不为利往。这里是中国文人脉搏未息的根本,这里有李白的美酒、苏轼的江月、汤显祖的牡丹亭、曹雪芹的大观园……
煮酒谈茶色,
嬉笑悟苦禅。
常屠心无刃,
时狂性本谦。
莫以德缚欲,
任其且自然。
虽无长生气,
已是大罗仙。
——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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