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村里的一个老人说的一个真实的事儿,也是我听过的最邪乎的事: 马葬。
马葬的主人是我还没出生时就在村里有了一定名气的人,说是名气,其实就是为人忠厚老实,他叫李三。现在搬了家,去了城里住。老人说,李三今年差不多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城里现在消费高,一般人不欠债去城里是住不起的。
村里人都说李三能去城里住,还是多亏了那匹好马。
李三二十岁那年,在山旮旯结了婚,说了隔壁村的谭腊梅。谭腊梅生的白白胖胖,不算高,模样还算标志,家里情况跟李三一样:有点儿钱只够开销,家里也只有老汉一个亲人。李三老汉儿说,儿媳妇白白胖胖旺夫旺家族。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三肯做勤快,谭腊梅也一样,庄稼样样会,种包谷,种洋芋,种红苕,没得那样他不会搞。没过几年,李三家就从瓦房变成了一层平房。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
村里面一共二十几户人家,除了李三一家外,其他家里都穷。村里有一户人家听说是李三家的远方亲戚,叫谭志,住着石墙屋,两间,一间是人住,一间是马住。
谭志比李三大个二十来岁,留着大胡茬,平头,粗等身材,右手小指头弯着,他自己说是小时候用石头砸核桃不小心捶到了。于是村里人都喊他“弯指头”。“弯指头”是村里典型的汉子庄稼人,生得是一副踏实肯干劲,实际上也是肯干的性子,就是人呆头呆脑了一些。除了 田里的活要做外,他还赶马驮生意。驮一次货物看距离给钱,驮的最远的也是早上“弯指头”从家里赶马驮到山旮旯的河那边,然后从山上驮到山那边去,到了那天晚上,“弯指头”得了一块五毛的钱。那时候山旮旯穷,除了泥巴路还是泥巴路,像“弯指头”这样的庄稼人能驮生意的很少,毕竟买马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弯指头”家的马,是媳妇家的陪嫁!
“那不是他(指“弯指头”)赶马驮了很多钱,还有庄稼啊。”我听了,歪着头问老人。
“庄稼看收成,看天。卖的最好的包谷也是晒干了五分一斤。”老人肘着右手,慢吞吞地说到,“赶马的啊,赶马也不是天天赶啊,有几个钱,他像是给他城里的媳妇了,所以自个也没啥钱,人跟牲口吃得饱肚子就行。”老人皱了皱脸皮,纵横交错的脸皮,有些像提田里刚长个儿的层次不齐的玉米地。
“弯指头”的媳妇在城里,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去城里做啥事,“弯指头”也从来不说。有的觉得肯定是光鲜的事,城里不就是除了山旮旯再出山再出山的那个早上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片红彤彤,像极了收割的一地高粱穗子;有的又觉得肯定不光鲜,城里灯红酒绿的又有很多人,跟加了鞭的骡子一样,跑快了总是脱缰人拉不住。“弯指头”才不管村里人怎么说,还是一个劲儿地脸朝黄土背朝天,或者赶马驮生意,差不多半年就把存好的钱给他媳妇。他媳妇拿钱的时候通常不进村,穿得是很光鲜,比“弯指头”高出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一个在山旮旯的顶峰,一个在河底,但恰恰是那每半年的钱让着顶峰和河底有了些联系。
有一年,“弯指头”去赶马驮货物时出了意外,说是赶到山上,下了雨,路滑,马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死了。人还好,滚到了半山腰,右腿折了。后来“弯指头”赔了货物钱,买了一块钱的纸烧给了那匹马,那半年的存款也就没了。也就是那一年,李三这个远方亲戚才开始跟李三后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去城里住粘上关系。
“是李三命好吧,又感觉不是;说不信命嘞,又觉得不大对头。”老人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听得似懂非懂,一大波好奇心推着我听这故事。
李三家本是有点小钱,那年半年快到了,“弯指头”拄着以前从山里砍得的树做了拐棍,脚一高一低地向前走着,像兔子走下坡路一样,总有些一拐一拐的样子。
“李三啊……”到了李三家,“弯指头”心里像是扎了刺一样,说出了李三的名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其他的话。李三顺势找了个高椅子给他让他坐着,右腿好有着落,轻松一些。“弯指头”慢慢转身坐下,把拐棍放在椅子旁边,顿了顿有些枯黄的嘴唇,又紧闭着低下了头。
“谭叔,有啥话你就说,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李三好像有些预料到“弯指头”不好意思开口是为了什么,只是又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说出来怕伤了他那颗厚实的自尊心。李三说完就起身去给“弯指头”跑了一杯茶。
“弯指头”接过一杯热茶,眼睛像是点亮了一下,抬了头,开始动了长满胡茬的厚嘴,“李三啊,我也是…”又顿了一下,低了一下头,“我也是实在——实在找不到其他法子了”,“弯指头”还低着头,手指好像要拼命握紧热茶一样,好一会,才终于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借点钱给我。”说完,“弯指头”的眼睛里像是低头时灌了热茶的汽水一般,有些湿。
往回走的路比来时的路多了一些平坦,“弯指头”一手攥着灰色上衣的荷包,有些旧的灰色看起来有点鼓,一手拄着拐棍往回走。过了没几天,“弯指头”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裳,穿的这件洗的都有些褪了色,在村子外把两百块钱给了她媳妇。
回到家后,“弯指头”特地换了衣裳,把那身青色的脱了挂起来放着。自那以后,“弯指头”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去田里做活也去的勤快了,身上的伤也在慢慢好些了。从那一年的后半年开始,“弯指头”开始给李三家驮马生意,按照驮一天一块的工钱算。“弯指头”计算了一下,要整整两百天才可以还账,而且每半年还要给媳妇两百。幸好的是,李三答应上次拜托他给他家一直驮马生意。
上次驮马生意受伤后,“弯指头”的右腿多少有些不好使了,再加上人到五六十岁,不比年轻。有一次,他像是受了什么蛊一样走到李三的马圈那里对李三说了这样一句话,“李三,你的恩惠叔做牛做马都会还给你。”李三听了一愣,心想这叔叔咋地,连忙放了手里的喂马活儿,连忙说“咋滴了,说这样的话,赶马生意还可以,你可以找钱给你媳妇说,也可以还账。我的账你以后手头宽了再还也行,赶快别这么乱说话!”“弯指头”立马哈哈哈大笑起来,又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叔说的是真的,叔这辈子不想欠人情。想活地硬气,腰杆挺得直。”李三听了也没当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一起喂马食。
这样过了三四年,“弯指头”在李三的帮助下,勉勉强强撑得过每半年给媳妇两百块,有时候还只能给一百多,至于欠李三家的,基本还不起。李三家也从来不催,还是不是宽他的心。
老人给我说这个故事儿的时候,总会在每次说完一段就加一句,“人啊,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老人说后来“弯指头”才六十几,天天搞活路,赶马那次有摔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为了早点还钱,他又去干沟里挖煤,那时候挖煤去城里卖,走上个一天一夜,一斤煤也是三四角,是村里最赚钱的生意。
村里河沟里煤炭厂不大,是村里人自己发现的。煤的质量中等,挖出来的煤炭刨了一些煤渣外,一天还可以收获一二十斤煤。村里二十几户人家男的都去挖煤,女的负责田里。“弯指头”跟李三也一样,一有空就去挖煤。 挖煤注重天气,河沟里的煤炭厂有天一遇暴雨天气就涨水的河,涨水的时候从上游跑下来的水齐刷刷吼着,人都是不能去,怕煤厂塌了人回不来。水经过煤场到下游经过一个高上几百米的瀑布去了清江河,人找都找不回来。
“'弯指头'大概是心里急,那年那天村里开始下小雨,他也去挖煤,我们好多人都回来了他还不回来,后来雨越下越大,他也在没有回来。等到天放晴了,李三带着我们村里的去找,找都没找到……”老人再次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听得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也奇了怪了,”老人转了转头,放慢语速像是在思考,“他死的那天晚上啊,李三屋里的下了一匹马,那晚上那匹小马呜呜呜地像人在哭。”
老人继续说后来的故事。
自从“弯指头”不见尸首,每半年也没再出现在他媳妇的面前,说来也奇怪,村里人也从来没见过她来村里,就叫村里的老人也说自从她第一次嫁到“弯指头”家里来,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城里以后,就再也没来过村里。
李三对于“弯指头”的死,像是有些自责,也有一些惊奇。村里人都说,“那晚上李三家下的那匹马就是'弯指头'投的胎”,李三也寻思着,就是他叔投的胎,他叔前几年在世时还跟他说“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因为这个缘故,李三对这匹马像是对“弯指头”一样,给它吃跟他一样的伙食,把它住的马圈也翻新了一下。没过几年,这马也长得壮实,是匹好马,有力气,长得也不赖。李三每次都是亲自赶马,每次驮货物也很顺利,价钱也慢慢提高了。就这样没过几年,李三家境更加富实了。
听老人说,这匹马自打来了李三家,他家财运一直是村里最好的,所以后来才有钱去城里安家。十几年过去了,这匹马也没受苦,一直到最后都是老死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很是安详。
老人说,马死的那一天也是奇怪。刚好是“弯指头”死的那一天,下着大雨,河沟里也冲着大水。只是想不到,最后啊,李三花了一笔钱做了一件事——马葬。
老人说这是村里第一次这样,村里牲口死了,都差不多是放到林子里,好心的,挖个坑埋了就行。但是李三啊,真是按照村里人死了下葬一样埋葬了那匹马,还说,这匹马就是跟他叔一样。
李三花了一千多去做了一个长3米高3米的巨型棺材,请人把马抬到棺材里面后,还买了十八匹孝布绕着棺材。按照葬人的仪式,棺材停了一天后上山。因为村长反对,才省去了打锣鼓也省了坐夜的环节。
马葬过后一年,李三立了一块无字碑后,就搬去了城里。那快碑面向清江河的方向,面东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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