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五）

五.情

再来说第二个关键词，情。

先生每部作品都在写情，可在我看来，把情写到最极致的，是《神雕侠侣》。《神雕侠侣》中我觉得最精妙的一处，是情花的隐喻。

关于这种奇妙的植物，先生是这么写的。杨过初到绝情谷，在谷中花园偶遇公孙绿萼。公孙绿萼采下两朵情花请杨过品尝，情花的味道是这样的，“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熏熏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

杨过伸手去摘花，“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止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自此之后十二个时辰，一动相思之念，“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然厉害之际，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

更妙的是，情花美丽，果实却十分丑陋。公孙绿萼告诉杨过：“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

杨过问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吗？”绿萼回答：“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道。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五）

两人句句说情花，先生也句句在隐喻“情”。

既然“情”这样不讨人喜欢，古墓派就给出了解决方案：弃情绝爱。按照古墓派的思路，一个人要是没了贪嗔喜恶怒各种情绪，就能看淡一切、无欲无求，自然也就无谓拥有、无惧失去了。

这一套听起来似乎很有点道理，可惜实在没什么人真能践行到底。不说别人，古墓派自己门下就出了个最十恶不赦的情种——赤练仙子李莫愁。

这个李莫愁自己有眼无珠，爱上渣男为情所伤，就迁怒全世界痴男怨女，一路喊打喊杀心狠手辣，一意孤行非要坐定了这个恶人。可看看她面对襁褓中的小郭襄时散发的柔情，我总会想，如果当年遇到的不是陆展元，或许她也能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五）

最麻烦的是情如“情花”，十个果子九个苦也就罢了，偏偏从外表看不出半点端倪，非得自己尝过才知道。这样一来，就算再怎么机灵明白，碰到个“情”字，往往也是百搭。

《神雕侠侣》中“一见杨过误终生”的姑娘们，程英最是个明白人。可惜“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通透冲淡如她，仍然不能全身而退，只能把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难怪陆无双说“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却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有点儿傻里傻气、疯疯癫癫。”瞧瞧，明知道难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要一波一波前仆后继，尝到苦楚仍欲罢不能，就算明白人也难幸免。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五）

“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先生借元好问那句“问世界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来答这个问题，也让杨过小龙女亲身示范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死相许”。

他俩大概是先生笔下经历生死关口最多的一对了。一关又一关闯下来,青涩不羁的少年再不眷恋人间热闹，仙气飘飘的姑姑终于有了牵挂不舍，两人终于磨掉了所有利刺，弥补了所有欠缺，实现了新的平衡，成为从身到心完全契合的整体。

先生对他俩实在是狠，这个过程真是太艰难。姑姑失身，过儿断臂，动摇一下就是永远错过，情浅一分都不可能终成眷属。我们总是满眼艳羡，可要是命运真赏给我们一个过儿，赐给男士一个姑姑，又有几个人真能接得住？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五）

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固然不一定能尝到那十之一二的甜果子，可要是又羡慕别人情深，又怕承受那惨重情伤，不断退而求其次，也就只配自怨自艾、原地徘徊了。

还好并不是每个人为情所伤都会成为李莫愁，不然这世上只怕一秒太平都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