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议题三
最后来说这最复杂无趣的第四个议题:命运。
这里忍不住要先来说说林夕。说起词作家,我只服他,这里引他一段《难念的经》:
笑你我枉花光心计 爱竞逐镜花那美丽
怕幸运会转眼远逝 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悔旧日太执信约誓 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啊 舍不得璀璨俗世
啊 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 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 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
贪欢一晌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词,短短十几行尽得《天龙八部》神韵精髓,大概也只有林夕先生能做到了。
小时候我念着这首词,常常想那“参一生”都“参不透”的“难题”到底是什么?
前面说过,乔大哥不同于先生笔下的绝大多数男主角,他是一出场已经站在了人生巅峰。然而杏子林中,前尘往事被残忍揭开,乔大哥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身份的改变随即带来使命的变化,他精诚致力的不再是振兴丐帮、保家卫国,而是一路求索、苦苦追查。在这个过程中,不再有万人爱戴,不再有一呼百应,只有一盆又一盆脏水劈头盖脸,连一生挚爱也葬送在自己手中。
小时候只知道伤心,直到上大学时学俄狄浦斯情结,我忽然注意到一点——在那个悲壮的过程中,乔大哥苦苦追寻的构陷者居然是他的生父萧远山,这才忽然有点明白了这其中意味。
我大胆猜测,那个“参一生”都“参不透”的“难题”,就是命运。
俄狄浦斯和乔大哥一样完美强大,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与命运奋力搏杀。但他们越完美强大,这场搏杀就越惨烈——命运的无情和残酷就体现在这里。
俄狄浦斯逃终究逃不过弑父娶母的宿命,乔大哥虽然得到了他要的真相,可经历了那么多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世事心境早已是另一番样子,阿朱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他只能拾起地上断箭,一把插入胸口,成全那最后一份大义。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七)说起阿朱,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隐喻——易容术。前面说过,“易容术”是阿朱生命中最重要的关键词,而这“易容术”就像一张牌的正面,另一面,同样是“身份”。
阿朱易容,不仅扮容貌身形,还要扮神态举止,扮声音语气。她扮乔大哥解救丐帮弟子,那么多丐帮弟子竟然没一个发现不对;她扮白世镜探听消息,要不是另有隐情,狡诈如康敏都差点被蒙混过去——这就不是简单的易“容”了,而是身份的偷换。
开始时,她或许确实只是觉得易容“好玩”,可渐渐的,她越来越擅长、也越来越习惯躲在别人的身份里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名义堂堂正正解决问题?因为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只知道自己姓“阮”,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家仆。这种对身份认知的缺失在阿朱心中投射下自卑迷惘的浓浓阴影,因此即使和乔大哥一起,她对自己的定位仍然是“小丫鬟”。
这种浓重的阴影渐渐吞噬了她的勇气和洒脱,当她终于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又立刻落入命运的网罗时,她已无力挣扎,只能再扮一次段正淳,牺牲自己来解决这个两难困局。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七)相较乔大哥,另外两位主角——段誉、虚竹就远不如乔大哥完美强大,他们与命运的搏杀也因此远没有乔大哥惨烈。但回头看看三人的搏杀,便会发现这一场场搏杀归根究底,还是落到了“身份”上。
故事开场时,三人都误判了自己的身份——乔大哥以为自己是汉人,段誉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段正淳,虚竹以为自己是个最不起眼的少林小僧。但恰恰是误判身份的这段岁月,三人过得最开心痛快,最志得意满。
但当命运的齿轮慢慢启动,三人或主动或被动一点点靠近真相,这才一步步走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上。你说这是自我身份认知的矫正?没错,可这个过程真是充满血泪和剧痛。
乔大哥就不必说了,段誉是愿意一直做逍遥自在游历江湖的大理世子,还是愿意经历这一切后坐拥众美继承帝位?虚竹是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吃斋念佛的小和尚,还是愿意经历这一切后执掌大权号令群雄?这可真不好说。
江湖不远,侠义永在(七)《天龙八部》读到这里,在我看来,早不再只是江湖故事、恩怨情仇,而是一曲抗衡命运的悲歌。那个人类共同的“难题”,书中人人都曾尝试破解,有人为此赔上性命失去一切,有人看似解了实则无解,于是只能感慨一句——“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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