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霞长得白白净净,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她曾受过良好的教育。
她时常蹙着眉,呆呆地望向窗外。
以下是她的故事。
2009年8月2号,是我18周岁的生日。
加之我之前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爸爸决定摆几桌,一来给我庆生,二来祝贺我考上了大学。
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我当时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
在我们村,虽说女孩也都跟男孩一样上学,但是像我一样一路读到高中,考上大学的,却从来没有。
因为在农村,男孩子才是顶立门户的,抬机器浇地,开拖拉机装麦子,哪个活儿不需要一把子力气。女孩呢,就只能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年龄一到,嫁了人就成了外人。
因此家家户户对女孩子上心的少。她们大多数念到初中就算了。
但是我爸不这样想。他年轻时当过兵,见过世面,知道女孩子一样有出息。又见我学习肯用功,便同母亲说,只要我愿意读,砸锅卖铁也要供。
后来我哥哥不愿读书,初中就辍了学。正好这时父亲的一个战友李强来找我爸,想一起合伙做收粮食的买卖。
我哥和我爸就这样跟李叔一起收起了粮食。
他们去银行贷款买了收粮食的大车,搭建仓库,又开着车四处收购。那几年忙得团团转。
我爸一向稳重,又从不缺斤短两,因此十里八庄的人都愿意把粮食卖给我家。
后来村里有些人院子不够大,没有地方存粮食,又不想贱卖。父亲就先把粮食拉到自己的仓库来。给个账本,标明斤数。到什么时候涨钱了,再来算钱。
爸爸和哥哥这些年都是这么干的,谁家缺钱了,也可以先从爸爸这里预支一些,等来年收了麦子或者玉米,再补上。
因为这些,村里人都高看我们家一眼。
因此那天收到我爸邀请的村里人,只要家里没事的都来了。
院子里人声鼎沸,甚至比结婚都要热闹。
我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衣服,像个新娘子一样接受着全村人的恭喜和羡慕,虽说心里有些厌烦,但看到我爸扬起的脸,被人家敬酒时开心的笑,就想着随他去了。
八月的晴天,欢声笑语,果实累树。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大家正吃的起劲的时候,我哥突然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他也不顾全村人在场,大声喊着,“爹,李叔把咱收的粮食全卖了,带着钱跑了。”
热腾腾的宴席在那一瞬间冷了下来。
全村人举着的筷子和酒杯都停在了半空。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迅速的转变,从热闹的喧哗到极致的安静。
村里人的眼睛都望向我爸。等待着我爸说些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要知道,那可是好几个村一整年的收成。还有好多家存了两三年的。因为不缺钱,就一直存着没动。
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不用担心。我爸开口。
他们想说什么,但是看着爸爸的黑脸,一时也不好意思再问,便都讪讪地走了。
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生出了大团乌云,倾盆大雨哗哗落下。
我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
我爸蹲在屋前的门槛上一口口地抽着烟。
爸,咱怎么办呀?我算了一下,李叔这次少说得带走了两百万。现在他一跑,这十里八庄的人都把账算在咱头上了。别的村先不说,光咱村也得有四五十万吧。不上两天,咱家的大门就得被要账的人踩烂了。
我爸没吱声。
要不咱也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要不这些钱能把咱一家人压死。我哥又说道。
放屁。都跑了,村里的那些人咋活,庄稼人都指着地里的收入呢,咱要是走了,他们就都得喝西北风。
现在谁家手里不存着点钱,还能饿死?我看不走,咱就得被他们逼死。我哥愤愤地回了屋。
我瞪着泪眼望着我爸。
“别丧气,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有办法。乡里乡亲这么多年,总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我跟你哥先去打听下情况,然后再去报案。我们一家人有胳膊有腿儿,这辈子总能还上的。
我爸摸着我的头说。
他的话让大家的心稍稍安顿下来。
我妈拿出了雨衣,我爸开出了摩托车。然后两个人就顶着大雨出了门。
我知道我爸这些年只是外面风光,看着大车一辆接着一辆,仓库也越建越大,但那些钱其实都是从银行借的。
每个月除了还利息,维持周转之外,手上其实没多少钱。
加上我哥去年刚娶了媳妇,彩礼就花了十万,婚礼和其他费用,怎么着也得有小二十万。
他们上哪儿弄钱去呢?我有些发愁。
暮色降临了,雨还在下。我妈勉强起来做了饭。
我们都不想吃,但是我爷爷得吃,他瘫痪了五六年了,全靠着吃饭撑着。
晚上九点,两个人还没回来。
外面的雨这么大,路又滑,我去村口看看去。我跟母亲说了声,拿着伞出了门。
狂风裹挟着雨水打的我睁不开眼睛。伞被吹的东摇西晃,我干脆关上了。顶着雨往村口走。
我远远地看见了村碑那里好像有个人。
一个还是两个我看不清楚。
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
我想着这么大雨,还在外面的,大概只有我哥和我爸了。
看那样子,或许是摩托车坏了?
我想到这里,赶紧往那里跑。
这时一辆车疾驶过来,直直朝那里撞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吱的一声刹车声。
我愣在了原地。
然后我看到,一个人影慢慢爬起来了。
车往后倒退了一下,突然又往前撞去。
我惊叫了一声。扔下了伞。
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急急远去。
这次那人没有再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那里去。
我爬到那里一看,果然是我哥和我爸。
他们直挺挺躺在地上,头上身上涌出来的血在大雨的冲刷下四处流淌。
我边哭边叫爸,叫哥,我手忙脚乱的撕下我的衣服,往我爸头上堵,往我哥肚子上堵。
没有用的。我看到我哥的肠子都流出来了。
我大喊救命,我掏出手机哆嗦着打120。
清晨,我醒来,见我妈抱着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他们都在议论着我哥和我爸的惨状。说我爸爸的脑浆子全都出来了之类。
除了两具破碎的尸体,大雨将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
警察正在拍照,还有两个法医在验尸体。
警察问了我几句话,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但是警察说的那句话,我记住了。
车是第一次撞上,然后又退回去进行了二次碾压。
“看到是什么车了吗?车牌号记得吗?”警察又问。
我摇摇头,大脑一片空白,说好像是辆白色的面包车。
村口没有监控,除了我也没有其他目击证人。警察在现场也没找到有用的证据。
走访了村里,都说我爸在村里名声很好,也没有仇家。
再说,李叔卷了钱跑了,这些人的指望都在我爸身上,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死。
警方无从下手。此案只能搁置一旁。
但是我的家里却像煮开了的粥一样,一片沸腾。
我哥和我爸的丧事还没办,要账的人就不断上门,先是诉说自家的困难,然后说全家就指望这些收入。
后来就有人来家里砸东西,他们认为我们家干这行干了十多年,存款总得有百八十万。
我妈跪下来给他们解释。说钱都被李叔卷走了,银行卡也空了。
银行把家里的车和一些设备又都弄走了,现在实在没有钱。
他们不信,一个暖水瓶扔过去,砸到了窗户上。
碎片四溅。哥哥的孩子吓得直哭。
嫂子赶紧过来拉我妈的衣服。
你那里不是还有一万多块钱吗?先给他们拿走,要不,孩子也会被他们吓死了。
我妈流着眼泪说,这是晓霞上大学用的。要是给了,她怎么去大学?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让她念大学?她要是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就都得死。
我妈哆嗦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钱。
他们一把夺过去,数完了,说,剩下的明天再来要。
我妈瘫在地上,泪水爬满了脸。
第二天一早,要账的人就挤满了院子。因为他们听说了昨晚的事。
原本在我印象里,这些老实本分的叔叔婶婶,此刻全换了一副嘴脸,目露凶光,像极了饿狼。
不管你家是去卖肾还是卖女儿,钱一定得还。
我妈被他们逼得没办法,几次要喝农药,都被我拦了下来。
你要是也走了,我爷爷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哭道。
李强那个挨千刀的,这么祸害咱家,要不是他,你爹和你哥也不会死啊。
我只能抱着我母亲流眼泪。
我最恨那个撞死我哥和我爸的,我哥都起来了,又被他撞了一次,才死的。
我要是抓到他,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这天晚上,嫂子的娘家哥哥来了,说要把嫂子接走。
她还年轻,娃又这么小。我们带走,以后再找个人家,也总比在这里被逼死强。
我妈流着泪点头。让他们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算是补偿。
家里还有什么呢?
除了那四面墙,就是我和母亲还有瘫痪的爷爷。
就是那张床,还是因为他们嫌脏才留下的。
嫂子抱着娃,让她哥哥带着自己陪送的被褥,走了。
然后我们家被上了锁。大概是村里人怕我们跑掉。
这天又有好几个人在我家里赖着不走,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妈妈炒了两个茄子,还没端上桌,就被人扔了出去。
还有茄子吃,那就是还有钱,拿出钱来。
母亲流着泪说,她爷爷躺在床上,全靠着一口吃的,我可以不吃,但总不能饿死老人孩子呀。
我们不管,快点找钱。他们吼道。
他们到了深夜才走。
我刚睡下,我妈突然推醒我,递给我一个包袱,晓霞,我看现在外面没有人,你快翻墙走。
我能去哪儿?
这包袱里有我早年攒下的一些首饰,我藏在灶塘里的。你把它给你舅。让你舅卖了替你交上这学期的学费。你走了我就放心了,家里剩下俩老人,他们能怎么样?
我又惊又惧,母亲举着我把我送到墙头上,我趁着夜色一路跑到舅舅家去了。
舅舅开了门,很惊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把母亲的话说了一遍。
舅舅直摇头。
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家,你一走,马上就有人找你,若是知道你去了大学,那就是还有钱,为了让你们拿钱,还不知道怎么折磨你母亲和爷爷呢。
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能供你一时,明年怎么办?我要是出了这个钱,我家就别想撇开这档子事儿了。
那怎么办?我急的直跺脚。
眼下,我看你赶紧出去躲一下,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你已经十八了,可以找份工作先干着,以后的事看情况再说。
我只好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拦住了一辆去省城的大巴。
我上了车,离开了。
走在省城的大街上,我像迷失方向的羊羔一样乱晃,看到一个饭馆门口招服务员,就赶紧去应聘。
老板看我细胳膊细腿儿的,不想要我。我再三恳求,他勉强答应。
上菜,刷锅刷碗。管吃管住,一个月650块钱。行吗?
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我刚上了十来天的班,我舅就托人给我打电话,说我母亲和爷爷被一群混混带走了,绑在村头的电线杆上,已经两天了。
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你舅让你快回去呢。
我赶紧打电话到村长家。
村长说,我爷爷第二天一早已经死了。
我妈呢?
那些人看出了人命,都跑了,我找了几个人刚把你妈抬回家去了。
你告诉村里人,我明天就回家,我会带钱回去,你告诉他们,谁都不准再伤害我妈。我边抹泪边说。
挂断电话,我马上去找老板结算工资。
他见我哭的脸都花了,赶紧把钱给我结了。
然后我跑到夜市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化了妆,去了夜总会。
我毕竟是高中生,对这些地方也有耳闻。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接待了我,大家都叫她经理。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行。
我急了,为什么?
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家的乖女孩,不是跟家里赌气才来的吧。
你要是干个三两天就走了我们就赔了。再说要是家里找来了,我们也麻烦。
这时候楼下一阵喧嚷声,一个小姑娘跑上来,经理,那个黑老板又来了。喝醉了酒。正发酒疯呢。
姐妹们都不愿意接,您看怎么办?
我接。我站起来。
我连看也没看就说道。
经理看了我一眼,说,你要是真把他搞定了,我就让你留在这里。
等我明天回来了,您能不能先支给我几万块钱,我等着救命用。我求她。
经理不明所以地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下了楼,那个小姑娘拽了我胳膊一下,姐姐,那个人是个变态,每次都把人往死里折腾。你小心点儿。
我点点头。能咋样?只要有钱就行。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秃着顶,满嘴的大黄牙,手整个都是黑的,一阵恶心突然涌上来。
但我忍住了。
她还是个雏儿,常老板您下手轻点哈。经理赶紧上前嘱咐道。
我跟着他走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我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世界上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形容。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浑身的伤痕回到经理那里。
经理看到了我脖子下的淤青,她没说话。
转身拿了一个纸袋子给我。
这是我背着老板借给你的。事情办完马上回来。
我含着泪说了声谢谢。
刚要走,她说,我能相信你吗?我这里可从来没有跑掉的。
我点点头,立马去了汽车站。
我刚到村口,就有人看见了我。
很快我家门口就堆满了人。
我进了院子,看到我爷爷还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跟我爸和我哥当时一样。
我妈见了我,使劲推了我一把,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快走。
我不走。我走了,你连爷爷火化的钱都没有,你不是也只有死路一条吗?
我把三万块钱甩在桌子上。叫我母亲拿账本来。
我知道这三万块只是杯水车薪。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钱,我一分不少都会还。
我妈念名字,我数钱,一家一千。
一千块太少了,连个零头也不够,怎么着每家也得先给五千。他们叫道。
我站在桌子上,说,我只有这些钱,你们要是想要就接着, 要是不想要,尽管可以逼死我们,到时候,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没有人再吱声了。
我把钱发完,说,下个月的今天再来这里领钱。然后让他们滚蛋。
那下个月的钱上哪儿弄去?你别糊弄我们一下就又撅屁股走了。
我一看,竟是三婶。
这个平常跟我母亲关系最好的婶子,现在是往我们家跑得最勤快的那个。
骂,砸,抢,打,都干了。
我妈不是还在这里吗?你们不用管我怎么弄钱。我去卖肾,卖肉,你们都管不着。
下个月来拿钱就行。
打发走了那些人,已经到了傍晚。
我跪在爷爷身边,跟我妈说,我身上还剩下几百块钱,你明天把爷爷送去火化,然后埋了。
我妈没理会我的话,问道,你在哪儿弄的钱?
你别问了,不管怎样,我总不能让人家逼死你。
你要是在外面过的不好,受人欺负,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母亲说完,捂着脸哭了。
我的泪水狂涌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太阳升起来了,我却被命运的大手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中去,从此万劫不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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