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无题

一

她只是个符号，一个被揉碎在芸芸众生中，杂乱无章的符号。

申城的秋季一向很拖沓，让人分不清是夏天还是冬天。校园里的树叶又开始飘起来了，慢悠悠的，落在翠绿的草地上，落在枯灰的水泥路上，有的贴在玻璃窗上，像一页书签。透过玻璃窗朝里面看，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在走神，其实他不能算男孩了，从他深邃的，似乎对大学很失望的眼神，加上脸部略显粗糙的肤色，可以推断出，他的年龄应该在二十四五岁左右。他在看着窗外，也许是看玻璃窗上那张树叶，树叶的纹理跟人的经脉是一样的，在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射下，隐隐约约露出血管一样的茎。从黑板上老师所写的内容来看，应该讲的是德国古典哲学，可他似乎一点不感兴趣，他面前的书还是合着的，笔记是翻开的，上面一个字没写，错了，写了，很小，是“脆弱啊，你的名字是男人”。看来他是受过什么伤害的，这句明显改自《哈姆雷特》的台词：“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作为一个学生，不用怀疑，肯定是感情受伤害了。讲台的老师准备读一句响亮的名言，来结束今天了无生气的哲学课，像一个演讲者一样，老师把手臂一挥，大声说道：最后，我想用康德的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课——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老师似乎等待着响亮的掌声，可是只有学生懒洋洋站起来唏哩哗啦的噪音，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此时如梦初醒，把书和打开的笔记本塞进包里，临出教室时，他又看了一眼黑板，露出诡异的一笑。他走出门外，把玻璃窗上那片树叶取了下来，轻轻放进书包。

二

“爹，继续下棋啊，你干嘛又看起《庄子》啦，你答应陪青儿下棋的。”

我叫林子乌，明天要和一个叫陆离的人比剑。我听说过江湖人对我的描述，我最喜欢的一则描述大概是这样的：身披青鱼鸱枭鹤氅，手执玳瑁乌金剑，脚踏貂皮登云履。他们都没见过我，所以把我当成居士，我也从没听过对我剑术的描述，因为我从没出过剑。

邀我比剑的都是江湖上的名士，我通常先和他们下棋，有时要下两三天，然后某个时刻对方会怅然若失地说自己输了。我对自己的棋艺很得意，不管对方是猛攻，防守，设陷阱，我都能一眼看透，当他们输的时候我就说，不用比剑了，我的棋术就是剑术。

陆离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在输了三次棋以后依旧要和我比剑，说下棋只是纸上功夫，考验的是智力，而比剑更注重武力。我找不出很好的理由拒绝他，而且顿时心虚起来，觉得以前跟我一起博弈的名士都被我欺骗了，他们也许可以一刀砍落我的头，根本不用费周折跟我比智力。陆离说想看看我的剑。

我的剑叫竹贤剑，听说是晋代竹林七贤留给我先祖的，先祖遗训说此剑只留给子孙名士之辈，我接过这把剑并不高兴。当我迷上下棋的时候，我的几个哥哥都为了争夺这把剑自相残杀了。从此，我就把这把剑封存了，我也从来没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而江湖此时谣传说林家有一把晋代传下来的绝世宝剑。不过不久以后风波就平息了，因为我对江湖事不感兴趣，我住在山上陪我的儿子，和登门拜访的名士下棋喝酒，层出不穷的高手和兵器在江湖中喧嚣，早把我这个叫林子乌的书生遗忘了。他们只是对我好奇，对我那把从未出鞘的剑更好奇。

“出剑吧。”我和往常一样喜欢黄昏的时候坐在石台前陪青儿下棋，陆离像鬼魅一样飘到了我身后，我把青儿的衣领整理好，对他说：“青儿，我要陪叔叔下棋了，爹一会再跟你下，你先自己去玩会。”青儿看了我一眼，蹦蹦跳跳跑到屋子后面的竹林里去了，他一定以为我和往常一样，和上门来的各种奇怪的人下很长时间的棋。

我一点不想比剑，也不想拿出封存已久的竹贤剑，想到当初哥哥们争夺宝剑厮杀时的景象我就觉得心寒。莫不是出于对先祖的尊重，我本应该毁了那把剑。于是我决定撒一次谎：“先祖遗训说，竹贤剑只能拔出一次，拔出来的时候就是它全部威力释放的时候，同时也预示着自身的毁灭。”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我觉得陆离听了这番话以后一是可能害怕剑的威力，另外可能是出于对剑出鞘即毁的惋惜而放弃比剑。陆离在犹豫，我决定将计就计，进屋从箱子里取出宝剑，我打开包裹，剑呈现在陆离的眼前。剑鞘很漂亮，是乌金的，纹理间似乎还沾着当年哥哥们的血迹。

“你从没拔出过么？”陆离问。“当然没有。”我笑着答道，“拔出来的时候剑也就毁了。”陆离在自言自语：“拔出来就毁了，太可惜了……”

我这时慢慢镇静下来了，就快把陆离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糊弄过去了，我干脆坐在摆放棋子的石台前，从怀中取出我经常看的《庄子》，“今天得看《大宗师》篇了。”我对陆离说。陆离转过身看远方，还在念叨：“太可惜了。”

这时我突然想拔出竹贤剑，我藏了这么多年，今天说了这番谎话以后，反而觉得这剑有点神秘，是不是真的有很难预料的威力，或者拔出来以后就化为灰烬了，我不由自主的将手放在剑柄处。

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浑身无力，背部像毒针刺了一下，寒气攻心。我困难地用手够着后背，原来是一支暗箭，这一定是从我身后的竹林里射出来的，我的嘴角慢慢渗出粘稠深红的血滴，清脆地落在剑鞘上，陆离这时转过身惊诧地看着我，随后大喊一声，拿起我的竹贤剑，冲向竹林。

我觉得眼皮很重，山丘，竹林，云彩飞速旋转，搅在一起，天和地在收缩，我脑海里闪过盘古开天地的传说，天地当初混沌如鸡子。我看到青儿仿佛是从我眼皮中闪了出来，不停摇着我的手臂，哭喊道：“爹，继续下棋啊，你干嘛又看起《庄子》啦，你答应陪青儿下棋的。”

三

亲爱的读者，在此我只能用第二人称来称呼您了。你看了上面两则或许称之为故事的短篇后一定会觉得大失所望，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故事没有什么新意，甚至无厘头，最关键的是有头无尾。是啊，我也很苦恼，我是在断断续续之中写完这两篇的，我喜欢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写作，但是当我写到一半的时候，如果有人在我身后走过，那种神启的创作时的迷狂就会被他者的介入而中断，便再难动笔了，尽管我一再努力，还是无济于事，于是我只能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来消遣不安的情绪，虽然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当然这两则不相干的故事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便成了套路，我看过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我对那本书是否称作为长篇小说感到迷惑，整部小说由不相干的几部短篇小说组成，这些短篇和我今天写的一样，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卡尔维诺是故意那么做的，我更多是无力写出长篇来。你在网上随便搜一下关于《寒冬夜行人》的论文，里面都会谈到卡尔维诺受《一千零一夜》和《坎特伯雷故事集》故事叙事模式的影响，都采用故事圈套的模式，不同的是，《寒冬夜行人》里的短篇小说都是残缺的，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经过叙述者的穿插整合，采用元小说的特色，把故事连接在一起，成了长篇小说。你可能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对，故事是拱桥结构的，复调结构？对，差不多，我要说的是里面两条主要故事线索各自发展，最终汇合，那么《寒冬夜行人》就是断裂的拱桥，故事各自发展，不会汇合。

如果我自诩我学的是卡尔维诺的风格，未免有些轻狂，再说如果这种创作套路泛滥开来，难免会毒害青年一代，使他们痴迷于文学形式的创新，而对经典，对历史，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不屑一顾。一想到祖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就要丧失在受资本主义国家作家影响的青年一代手里，真是叫人心寒啊。我决定走传统的套路，把故事讲全。

四

“下周就是诗歌朗诵会，你想好朗诵什么了吗？”我摇摇头，问“还没有呢，你们呢？”“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北岛的。” “荷尔德林的。”我对诗歌朗诵会要朗诵的题目一点头绪还没有，我想到格非小说《锦瑟》里的那个书生冯子存，对着考试题目《锦瑟》发愁，最后只写出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既然想不出朗诵什么题目呢，为什么不干脆就朗诵一首叫《无题》的诗呢，我茅塞顿开，找出几首李商隐的《无题》，斟酌了一番，决定朗诵以下这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打算朗诵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是，是另外一首，你看。” “这首倒没听过，不过我觉得中国古诗不适合朗诵，而且太短了啊。” “我想不出其他可以朗诵的了，就这首吧。”我想象我朗诵之后观众和评委们失望的表情，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作为一个主攻外国文学的学生应该在他们的潜规则指引下朗诵西方诗歌，中国现当代诗歌也可以，中国古代诗歌是得和乐而唱的，我这样直白地读出来必定没有美感，而且很突兀。但诗中“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一句深深吸引了我。我当初为了梦想，孤身来到南方这个遥远的城市，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井底之蛙，从一口枯井跳进另一口更大的枯井，井外的天空虽然很广阔，可我的圈子依旧只是头顶上井口大的一小片蓝天。都说学海无涯，我游弋了二十多年，依旧看不到彼岸。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可吾生有涯，无法穷尽，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教授学者们，个个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朝菌须臾而悟生死，大椿百年不知尘事，游方之内，齐物我，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游方之外，参色空，物与我尽无穷也。

五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只能仓促的把故事编完了，因为还要继续写我的论文《美国后现代文学的危机》。我打算这样设计我的故事。

“你做噩梦了。”我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是晌午了，沉默了很久，惊魂未定。“我梦见自己被一支暗箭射中了，感觉跟真的一样，背上现在还隐隐作痛。”“呵呵，奇怪的梦，趁没吃午饭，讲给我们听听。”我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长吁了一口气，下了床，开始讲我的梦。

“那结尾怎么样，你应该是死了，那竹贤剑呢，到底是把什么样的剑，陆离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感觉是被青儿摇醒的，要不我还可以以一个全知者的身份观察故事的发展情况呢。”“我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这剑本身就是个悖论，拔出来的时候是全部威力释放的时候，同时也是自我毁灭的时候，持剑人很想看看剑的威力，但是如果剑真的威力很强大，又舍不得因为看一次而永远失去，真是难办啊。”“我倒觉得，可以这样设计结局，陆离拿着竹贤剑冲到竹林打算和贼人厮杀，当他决定拔出宝剑为剑的主人报仇时，却发现拔出来的是一把褪色的竹剑，这和竹林七贤的风格是比较贴近的。”“也可以这么设计啊，陆离冲到竹林时，发现贼人都不见了，他们怕剑的威力伤到自己，早逃跑了。林子乌死去后，陆离就照看他的剑和他的儿子青儿，并决定把剑留给青儿，而青儿相信他爹的话，不愿拔出宝剑而让祖传的宝贝就此消失，就仍旧把它封存起来。”“这故事本身并不精彩，但是竹贤剑似乎成了一个象征物，如果让文学评论家来评论，肯定会牵扯上很多有趣的观点，比如上帝是否存在，上帝只是个形而上的象征，信奉者宁愿相信上帝只是封存在剑鞘里的宝剑，而不愿意看到他突然站在自己面前丧失了神性。”“你分析的倒有点道理，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就是江湖宣称的传说中威力强大的竹贤剑其实不名一文，因为林家人不敢亮出宝剑，但是当林家某个子孙握住剑柄的时候，敌人必定还会害怕的。”

“咦，写的什么，‘他把书里的树叶放在桌面上，想起两年前的秋天自己心爱的女孩送给自己一片梧桐叶，思绪又飘回到了过去……’。”“别偷看我日记。”我“啪——”的合上书桌上的日记本，“哎，往事不堪回首。”这时我看到地上被揉皱的纸团被一双手展开了，“她只是个符号，一个被揉碎在芸芸众生中，杂乱无章的符号……”我一把抢过纸团，随手扔进抽屉，这是我昨晚写的一页，觉得不满意，就被撕掉揉皱扔到地上了，“没什么好看的，走，吃饭去吧。”“对了，才子，给你介绍个女的，下周你可以约她一起吃饭。”

六

朗诵会上，我如愿朗诵了李商隐的《无题》，别人都朗诵了好几分钟，我一分钟就完事了，评委楞在那里，似乎在说“没了吗”，我觉得很尴尬，就接着朗诵了李商隐另外三首《无题》，观众一片掌声。

无题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无题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2008年11月

已发表于香港文学杂志《字花》第22期（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