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对于女性外貌体形的歌颂赞美,最早始于《诗经·卫风·硕人》篇。诗是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全诗有四节,其第二节具体描摹了庄姜外貌体形的美丽。这节诗是这样的: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余冠英注释的《诗经选》中,将这节译成如下的白话诗:
“她的手指象茅草的嫩芽,
皮肤象凝冻的脂膏,
嫩白的颈子象蝤蛴一条,
她的牙齿象瓠瓜的子儿,
方正的前额弯弯的眉毛,
轻巧的笑流动在嘴角,
那眼儿黑白分明多么美好。”
读者将原诗与译诗对照,相应词的意义可以明白。或许还需要解释的,那就是“蝤蛴”、“瓠瓜”和“螓首”几个名词。“蝤蛴”是天牛的幼虫,色白身长,以此比喻庄姜颈项的长而嫩白。“瓠瓜”是葫芦类瓜,其中的子称作犀,因其洁白整齐,用以比喻庄姜的牙齿。“螓”是一种昆虫,似蝉而比蝉小,头部宽而方,此处用以比喻庄姜的前额宽广而方正。有一释义:“螓首,颡广而方”,颡即额头。
这节诗写得绝妙,前五句是六个比喻,前四句每句各用一事物来比庄姜的手、肤、颈项和牙齿,第五句用了两个比喻来比庄姜的额头和眉毛。前四句句式相同,都是将身体一部分比作相似事物,第五句并列的两个比喻相当于暗喻,而句式同时发生变化,宛转过渡,紧接着引导出第六七句的两个形容,形容庄姜的巧笑和美目。前五句六个比喻是静态的,为“比”,后两句两个形容一转而为动态,是为“兴”,如此,一个美妇人形象活脱脱现于纸面。清朝学者姚际恒在其《诗经通论》此节诗后赞道:“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所谓“千古绝唱”的说法不虚。自《诗经》以后数百年内,我国古代诗文对于女性外貌体形的赞美,在其生动形象上鲜有超出此诗的,即使可比肩的作品也极少,许多诗文只是袭取这节诗的比兴手法,或只在原意上作改写或补充。而“肤如凝脂”、“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等语词,直到今天,仍还在对女性的赞誉上频繁使用着,可见此诗的影响。
这一现象也从反面说明了,我国古代诗文中缺乏对于女性外貌体形好的描写的事实,即使在爱情诗文中也同样如此。我国古代诗歌中的爱情诗应不在少数,但抒发相爱相恋尤其是相思之情的多,直接赞美女性体貌美的少,抽象虚写得多,具体实写得少,而写得如此生动形象的更是少之又少。较为著名且较为出色的只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曹植《洛神赋》等少数篇章。且看有关引文:
《登徒子好色赋》:“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翩若惊鸿,娩若游龙。”
《登徒子好色赋》除了“眉如翠羽”几句,其他都是虚写。而自“眉如翠羽”往后的四个比喻和“嫣然一笑”,除了用词不同外,几乎是《诗经》“硕人”篇的翻版,连句式安排都相同。《洛神赋》写的是“神女”,前引两句也是虚写,描摹的是效果,后两句且不说是同样句式,用以比喻女性美则更属虚无缥缈。令人奇怪的是,《诗经》“硕人”篇和后引两篇“赋”,都不是对自己恋人爱人的赞美。
对女性美的描写,直到宋元以后在白话小说中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老步补记:
此文写于十五年前,曾在一杂志上刊载过。
近日读舒展选编《钱钟书论学文选》,其第三卷第三三则“写美女”引钱钟书《管锥编》中有关此诗的一节文字,此诗下,钱又引《诗经》“鄘风”、“郑风”、“齐风”三处文字以说明《诗经》中“再三道螓首、扬颜”。此后的一段文字是:
异域选色,亦尚广颡,如拉丁诗咏美人三十二相,西班牙旧传美人三十相,亚剌伯古说美人三十六相,无不及之,拉丁文“supercipia”尤可为毛传“眉上”之直译。《楚辞·招魂》:“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绵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即《诗》之“凝脂”、“蛾眉”、“美目盼”、“清扬”也。《大招》:“靥辅奇牙,宜笑嘕只”,即《诗》之“巧笑倩”也。然卫、鄘、齐风中美人如画像之水墨白描,未渲染丹黄。《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着色矣而又不及其他。至《楚辞》始于雪肤玉肌而外,解道桃颊樱唇,相为映发,如《招魂》云:“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大招》云:“朱唇皓齿,呼以姱只。容则秀雅,稚朱颜些”;宋玉《好色赋》遂云:“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色彩烘托,渐益鲜明,非《诗》所及矣。
由钱钟书这段文字可知,上文所写既粗疏亦不尽确切,不由人不感叹,大家究竟是大家也。《诗经》写美不着色彩,着色者又不及其他,直至《楚辞》写美才有声有色,至少在这一点上,《诗经》不及《楚辞》。钱的这一判断值得注意。
201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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