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村这几年人口增长了不少，不是因为生的多了，而是由于红石水电站经过八年的阶段性建筑施工以及发电机组分批投入电力生产，在上游的白山水电站二期施工基本完成后，又往这里抽调了很多技术骨干和专业工人过来。有相当一部分水电职工陆续的被安置在了水电站周围的村镇上，分派到109村里也接纳安置下了不下十几户人家，贴着老坦克仓库边上新建了两大溜齐唰唰的红瓦石头房，这就整整的把村子的常住人口和规模翻了个番儿，变了个样儿。
红石水电站位于109村通往红石镇的这条县道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围绕着它的边儿上也增加了几处城镇配套设施，甚至还选了一处地皮依山建起了座职工养老院。村里人是不会有那个想法儿去住什么养老院的，而且觉得它的选址就在老乱葬岗坟圈子跟前儿，不吉利，所以从建成就基本半闲置着，最后这敬老院看大门的居然在院子里修了个笼子，养起了从后山崖上掉下来的一只半大黑熊。相比起它的落成，真正能影响山民生活的，是那辆一周只跑四天，逢周二周日停运，在每天早晨五点半出发，过水电站到红石镇，下午4点半往返回村儿的通勤班车。小孩子上下学不用披星戴月的走山路才能到镇里读书了，山里的野菜蘑菇等山货也能带远点去卖个好价钱。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是好事儿，但这交通和配套设施便利的同时，对常沈杰的本地买卖却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如今他在109也就勉强靠着小卖部能零揪碎打的卖点油盐酱醋，小屁孩儿偶尔来弄两颗大糖豆子啥的，挣点小毛毛钱儿。所以他最近也总是开着笨重的三驴蹦子摩托车到附近的乡镇上去转转，四处寻摸着，想法儿找点新钱路回来。什么养牛养马，养“康博尔鸭”，搞榨油厂，甚至还去考察过想弄个靠往全国邮寄信息，交换信件的叫“信息部”的项目。至于替村民和109厂跑车运输啥的，就已经根本没法儿去想了。
现在这一回，三轮车后斗子里一下子装了七八个人，可是许久没见的场景了。往日里大家都是坐他的车去镇上赶大集，今天，是带齐了家伙事儿要去水电站那块儿闹一闹，劫回霍老拐！
临上车前，我被二土匪推了下来，甩了句“大人办的事儿，小屁孩少掺和！这车上也坐不下，你在这儿老实儿等着！”，我只好心怀忐忑的回去等他们的信儿。
村里人抱团儿，办事儿不太在乎啥大道理。霍老拐是109村的老人儿，不是谁说扣，这些人就都能让他随便扣的。说他偷东西，没人儿信！霍老拐脾气坏，眼瞎断手有残疾，家里也穷，可他在村里有地有庄稼，饿不死，人家还是个抗美援朝回来的老兵呢，那是村里人几十年的骄傲。他根本犯不着这么一把年纪了去偷！要偷他年轻的时候早偷了，还用等到现在？！
这一伙子人在路上就按捺不住高涨的“斗争”热情，吵吵扒火的不停在后车厢梆子上敲着手中的农具和棍棒，以至于当车开到水电站大坝顶上的时候，那浩荡的声势把门口的两个值班员吓得撒腿就跑，直奔坝顶另一头的设施楼子逃窜。
二土匪被这激情所感，抡着两只大巴掌不停的拍打着前边三轮子摩托的圆形顶盖儿，咣咣的跟擂战鼓差不多，震得驾驶室里开车的常沈杰耳根子都发麻。他带头高喊着：“把霍老拐交出来！！快他娘的放人！！！”，“快把霍老拐交出来！再不出来个管事的，砸了你们门楼子！！” 模样像极了一个真土匪。
其他村民下了后斗子，拎着镐头钉耙，跟在三轮车两旁沿着大坝顶的水泥砖块路缓缓的往前推进，那架势真跟机械师和步兵协同作战的场面一般不二！常沈杰的大三驴蹦子俨然成了他们的铁皮“装甲车”，好一派的意气风发！
“快把霍老拐交出来！”
“我们要见霍老拐！”
“凭什么抓人！”
“再不出来，大坝给你楔个窟窿，放水冲了你们这帮王八犊子！！”
越来越激动的村民们被彼此的情绪感染，喊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水电站那边的人也不示弱，钳子扳子铁管子一应俱全，出来了几十号人黑压压的堵在大坝另一头的口子上。
“霍老拐是小偷！是贼！你们都退回去！”
“退回去！退回去！！”
“闹事儿是不？来！”
“当老子们怕了是咋地？来！不服？干！”
那边也都是越喊嗓门越大，越凶。脚底下的步伐也开始往大坝中间移动，两伙人离那个中间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声势吓得一众山雀、鹞鹰、游猫走狗等等生灵四散奔逃，各寻门道儿，天上地下的一起四散奔逃，都急着要早点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干你娘的！冲啊！！”
“砸吧死你们这些王八犊子的！是爷们儿的都跟我来！”
“我去你妈的！兄弟们！给我上！！”
两边气氛无法缓和，最后都是各发了一声喊，就着冰冷的北风把黑土地上的彪悍风骨尽显无余，齐齐的往中间那一点上冲锋过去，还没照面儿人群里就飞出来了几只大螺丝扳子砸在了三轮车的挡风玻璃上，开了两个大长缝子。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两边的人都马上停手！马上停手！！电站的，都给我先退回去！！退回去！！！”
大坝里边的水库上，马达轰鸣，飞驰电掣般驶来了一艘白底蓝边儿的快艇。水库的面积很大，水也很深，并没有完全结冰冻实，这条快艇开到离大坝中间最近的一处冰片前停下，熄了引擎。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的高大汉子单手掐着只大喇叭高声喊着话，身后扶栏杆站着两个穿着跟他同样款式绿色军大衣的小伙子，都是一脸的严肃和阴沉。
如果是平时打群架，在这种节骨眼儿站出来个人喊停，估计没人能在乎，非得要先互相砸吧一通再说。可这三个人开着的小汽艇和手里握着的大喇叭哪是这几个山民平日里能见过的，一时间都愣了神儿，被喊蒙了。水电站那一头的一堆职工也认出了那正是自己的大领导——廖铁生廖站长，赶紧停下了动作，纷纷把手里的钢管钳子等物藏在身后，或者直接丢在地上，乖乖的听话往后退去，挨他处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老乡们！霍老拐现在很好，你们不用担心！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不会乱来的！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样！” 大喇叭接着喊话。
“那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是公安吗？是解放军吗？有什么权利抓人！”
“对！快把人放了！快放了！”
“我们要见霍老拐！”
人群里有了起头喊的，其他村民也开始冲着水库里的来人跟着叫嚷起来，他们知道那是个管事的头头，更何况对面人已经先退了，明显是他们占了上风嘛。
“我们不是公安，也不是解放军，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们不是抓人，是暂时扣留。霍老拐涉嫌盗窃公共资产，我们只是先把他控制住，并不会为难他。我叫廖铁生，是这里的站长。早上我们已经报告了上级，估计要不了多久，镇上就会派公安同志过来做调查的。到时候会给大家一个公道的。”
“霍老拐是俺们村的老实人，他是不会偷东西的！”
“你们说偷就偷？！你说他那么大岁数能偷个啥？你们倒是说说！”
“老乡们，请你们先不要激动！我跟你们，跟霍老拐一样，也都是老实人，没有证据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廖铁生的语气沉稳。
“你们村那是个什么老实人，就是个偷东西的贼！大半夜的从俺们设备库里头装了一挎包的雷管，让我们当场摁住了还说个啥！” 对面人群里一个穿蓝工作服的红脸汉子吼道。
“什么？雷管？霍老拐拿雷管干啥？”，“就是，这怎么回事儿这是！” 村民堆里开始传来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
雷管，在当时虽然不属于严管的军品特种物资类别，可即使是在那个百货大楼里猎枪子弹也能摆在柜台上卖的年月也是限制供应品，是需要凭单位介绍信购买的。如果摊上盗窃这种东西，处置起来后果可大可小，村民们是不愿意跟这种事儿扯上关系的。
“老乡们，现在天气很冷，请你们先都各自回去吧。回头等公安同志调查之后，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会亲自护送霍老拐回去的，这点请你们放心。我廖铁生拿人格向你们保证，是不会为难你们的邻居的。” 廖站长适时的开口，安抚着众人的情绪，也让他们知道，官方已经在介入这件事了，再留在这里闹事儿是不会有好处的。
二土匪自从看见汽艇上喊话的廖铁生，就缩着脑袋躲在人群后边，没吭过声，怕人看见一样。听见对面人说霍老拐偷了雷管，他更是把头压得更低，好像自己是那偷雷管的贼。这会儿见人群动摇，他连忙把身子背过水库那面儿，招呼着大家：“走吧，走吧，都先回去吧，不行等明天咱再来看看，咱都在这儿，本乡本土的，他们也不敢把霍老拐咋地。走吧走吧！都回吧！”
凡事都靠人牵头儿，闹事儿是，起哄是，连这撤退也是。一众人乖乖的上了三轮车斗子，突突突突的一路开回去了。
“哎，刚才你看见那个廖铁生坐那个船没有？可真带劲儿啊！”
“嗯呐！真快啊！那玩意儿跑的！”
“对呗！那大喇叭也挺响！跟咱村儿电线杆子上的那个有一拼！”
“那当然，人家那是个当官儿的，用的当然都是好物件……”
回来的路上，车上人的交流已经完全变了样儿，没有了那种豪气冲天的耀武扬威，又变回了东家长西家短唠闲磕儿的农民。手里握着的各种花样的“武器”，也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属性，只是一些扛在他们肩上的普通农具而已，普通的跟田间地头上的一个样。
常沈杰手扶着方向盘，盯着车窗前玻璃上的那两条裂缝暗气暗憋，一只现在还镶嵌在上边的大铁扳手是这次“斗争”的唯一战利品，不知道抵不抵得过这车玻璃的损失……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路过敬老院的时候，那只笼子里的黑熊被车子柴油机的轰响搅闹的正烦躁，不停的站起来用两只黑大的爪子拍打紧紧关住它的铁栏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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