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处苗寨,我们向比滇南更南的热带雨林进发,起初的半个多月走的很顺。也因为这种游园一般的轻松路程,觉得这次出发前制定的勘查方案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放弃了原定在当地寻找熟悉地貌的向导陪同前行的打算,以求将陌生人的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降到最低,这着实是因为之前的波折逼迫的我们不敢再轻信和轻动。四人一致决定,这次勘查所有的任务和活动都靠自己队伍的这几个知根知底的人去解决,哪怕再难也要如此。这次勘探任务,属性本就不是急行军,不是针对特定具备时间限制的对象进行搜索,所以在装备和补给无限自由和充足的情况下,就是耗费几年的功夫去慢慢完成也是可以的。
我们在最后一处军区补给点做了休整。考虑到之前险象环生,钱思婉和老疙瘩的配枪也都丢失和报废了,因此这次装备补充,不再纠结个人岗位和战斗特性,破例申请到了全面的武器装备,从缠了绳索的野战伞兵刀到56-1折叠柄冲锋枪一应而全。服装也根据本地军区的特战处巡防经验进行了重新调配,换发了还没有量产列装的丛林迷彩测试型,能更好的应对本地的气候和季节特性。对于二土匪这个挑嘴的家伙而言,往背包里多装一些各色野战食品是不用人操心的,各种快食干粮、压缩能量食物,以及猪牛肉罐头等物足足硬塞了一大包,笑着连连说:“扛得动,扛得动,大不了我他娘的走不动了,坐地下吃掉一半!”
目前的地理位置,比上一次驻扎的苗寨更加靠近边境线,深深的靠向了西南方向。地貌林密山险。除去军区驻地,当地原住民更加稀少,出了部队巡防线,经常会连续几天碰不到一个人影。半夜露营时,野兽的袭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不过那对二土匪那种野猎人和枪法出众的老疙瘩来说,都是送上门的“加餐”。因此,也并不让人担忧,反倒多了许多情趣。
对我来说,每天晚上的虫鸣和夜鸟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又不用我来值夜,只管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去就好了。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我适应的很快,这得益于从走进雨林开始,就在树冠叶隙间洒下的影绰迷离光线中不时在脑海里闪现的先天记忆场景。那些梦幻化了的模糊片段,复活了我许多在热带雨林生存的技能和经验,我能凭着类似直觉的东西告诉他们哪里有潜在的隐蔽出路,哪些浆果和野菜是可以拿来补充进伙食列表的。他们三人一开始还都在我做出此类举动的时候每每惊叹,后来更是在我挖出几个不知名的多汁植物根茎搅拌在一起,制成特别管用的驱虫水之后,将我惊为天人。
在这样复杂的自然环境中协同共进,我不需要掩饰和隐藏,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预见什么就说什么,最后他们也习惯了,不再觉得神奇。其实对于我,我只像是跟着眼前不断重叠的幻影做着一些动作,有的时候是跟着模模糊糊的白头发丘老九,有的时候是跟着那梳了满脑袋弹簧辫子的黑人,有的时候是跟着另一个自己。幻象中的他们经常说些发不出声音的话,那也仅仅是断断续续的,电波一样的传入我的耳朵。
在林中连续行进五日,行进路径开始变得弯曲难行。山势接着遮天的树木妆点,往往根据指北针和地图确定了一个可视目标之后,也要迂回上一两天才能到达。在这种丛林里,道路是完全不存在的,越往里走,连小兽间或走出的秘径都找寻不见,经常要凭借我们手中的几只砍刀来生劈开一条藤蔓缝隙来前行。墨绿的粗大藤蔓也确实多,蛇也多,几乎让人分不清哪是藤蔓哪是蛇,只得一路小心翼翼的砍过去。
“这怎么真跟屎一样!”钱思婉不停的甩打着手中一片大乌脊莲阔叶,想把如同雾气一般围上来的蚊蝇驱散。她一直不肯妥协把我调配的驱虫水涂抹在裸露的皮肤上,因为气味太重,而且二土匪还精心修饰过抹完的状态——他说把稀屎均匀的涂抹在身上估计也能达到跟这药水一样的效果,蚊虫是被臭跑的,都他娘的跑回老窝狂吐去了。现在钱思婉也终于不堪其扰,抓过我递给她的黏糊汁液涂抹在被叮咬的满是红肿的皮肤上,但还是受不了从鼻孔里直穿脑仁的恶臭,禁不住说了句不算文雅的抱怨。
先前给我们换发装备的特战处军需官反复叮嘱过,这片林子里最危险的是水,是水里数不清的蚂蟥。虽然生在北方,但早就听说过雨林中蚂蟥的厉害。一遍一遍反复播放过的中越自卫反击战宣传片中,也总是能提到“战士们的条件异常艰苦,猫耳洞闷热不透风,人根本穿不住衣服。赶上雨季,蚂蟥横行,就算绑上裤腿衣袖,也是躲都躲不开”一类的讲述。
可是现在横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样一条最危险的“水”。眼前的河水很宽,也很浑浊,上游可能刚刚爆发过山洪,以至于河水的宽度几乎横跨了一个山谷的两腰。新冲刷出来的河岸土质也很稀松,被泡塌成一处接一处的断面,脚踩在边上,马上就又踏下去一大块滚落到河里去。
“绕不过去的,只能想办法渡过去,或者等水退下一些再走。”老疙瘩收起指北针和防水地图,看了看奔腾河水的上下游,目光所致,全无差别。
钱思婉出声否定:“等水退恐怕不行,我们今天一上午穿过的林子没有一块干爽的,想清出块空地扎营也很难,想办法过河吧!”
“这他娘的咋过?”二土匪挠了挠脖子上的蚊子包。四个人沉默了一阵子。
“咱们每个人背包里的绳子连起来,应该足够在河岸两边拴出条保险绳,然后游过去,我水性好,可以先泅渡过去,绑好了绳子你们再过。”老疙瘩咬了咬牙说。
“不行,水太急,就算架了保险绳,我们几个好说,于征也过不去,背他过河等于找死。况且,就算能冒险背他过河,咱们这么多背包,吃水沉重不说,有些装备是不能浸泡的。”钱思婉再次否定了这个方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他娘的咋整!”二土匪急的围着一棵树转圈,又踢落了树下一大块黑泥掉到河里,让一团肥壮的树根扭曲着裸露在空气里。
我蹲在地上拿小草棍无意识的画着道道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你们谁会编筐?就是那种东北装土豆地瓜用的土篮子。”
“你个小兔崽子,让你想招儿过河,你他娘的还准备在这破地方开荒种地是咋的!”,二土匪不耐烦的说。
“我就问问你会不会编筐!”,我站起身来,坚定的说。见我认真,他一愣,“会……会会,啥筐我都会编,编个坦克出来,都他娘的贼像!”,我被他的窘迫逗乐了。
“那你给我编个大大的筐,除了老疙瘩,能坐下咱们三个加上所有装备的那种,咱们坐筐过河。”,二土匪听我说完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觉得匪叔特别没文化,老子真知道有句名言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哦,咱仨坐筐里,然后攥着绳子扔河里,你他娘的这不叫过河,这他娘的叫浸猪笼!上刑啊?闹呢!”
我把手里的草棍扔掉,换了个硬点的树枝,用手划拉开一片地上的烂树叶,蹲在旁边勾画起来。“这样,你用这林子里满哪儿都有的藤蔓,挑拣些韧性好的,编个大大的筐,然后把咱们背包里的几块大防水布和帐篷布拿出来,用绳子兜着底蒙上一圈绑好,做成个大筏子。老疙瘩要是能先游过去绑好保险绳,我们几个就能坐着它,拉绳过去,筏子绑的好,短时间内应该能挺住不会进水沉没……”
“我操!听着好像真他妈行哎!”,二土匪一拍大腿,瞪着两只眼珠子兴奋的看向另外两人,征求他们的意见。
“嗯,可行!不管怎么样,让老疙瘩先过去,把绳索固定好,咱们这边做好了筏子,先扔几个背包上去试试,确定能撑住一会儿,人再上!”,钱思婉点了头。
“您就请好吧!队长大人!老子给你编个比花轿还舒服的大筐!保证爽的上去了您就赖着不想下来!”二土匪转身拔起地上的砍刀,进树林子里砍藤蔓去了。
老疙瘩脱掉了衣服,只留一条红裤衩,肩上搭了一卷绳索,一头系在腰间,下了河。河水很急,要不是提前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水桶粗的一棵大树上,他刚下水可能就被冲出去老远。即使是这样,等他拼尽全力终于攀上对岸时,也已经向下游斜着漂出去一两百米,绳索绷的溜直,险些都没够长。饶是他水性奇佳,也在泅渡途中被激流带的呛了好几口水,我和钱思婉在岸边替他捏了满手的汗。保险绳终于顺利的架在两岸之间了。
二土匪这边手底下也是利索,规规整整的一个圆形藤条筏子编的妥妥的,兜底的防水布接缝都用尼龙绳穿孔缝好了,中间叠夹填塞着许多宽大的树叶,又从里边封了些河泥。放上两个背包,推到河里一试,几乎滴水不漏,漂的好好的。钱思婉赏了他一个笑脸,招呼着:“上船!”
我和钱思婉的力气都不大,面对汹涌河水的推力,几乎起不到什么阻拦作用。二土匪基本上是坐在筏子中央,手拉脚蹬的一人独撑着,带着我们慢慢往对岸移动。他要是身体能站高一点,虽然使力方便,可是也容易因为重心提升让筏子从绳索下边穿过,带翻了脚跟筏体不稳整个倒扣进河里,所以让这次横向漂流显得异常辛苦。
将将顶着激流拖行筏子来到大河中央,脚底下的防水布片连接处就开始进了水。并且随着塞住缝隙的叶片间那些河泥泡水散开,灌水的速度越来越快,顷刻间就到了脚踝。我和钱思婉背靠背坐在筏中,只得竭力用手举起两只装了怕水装备的背包免得浸泡,损失掉。二土匪因为脚下松软,不能踏实,其实使不上多少力气,只能加快了双臂攀在绳子上移动的速度,希望赶在情况更糟糕之前抵达对岸。
随着河水决堤般的涌入,我开始后悔,后悔我一开始的藤筏设计方案没有能更保险的找寻些增加浮力的漂浮物绑在上面当做助力,泡沫、水桶什么都好,要是有这些大概能让境况好的多了吧,就能做成一只类似黄河上放漂的古老羊皮筏子,没准还能让我们有个闲心唱支空灵婉转的渔歌。然而,现实是,这些东西不管现在还是当时编制那会儿,都是万难找到的。
越来越近了,先行泅水渡到对岸的老疙瘩看着我们也越来越焦急,不停的在岸边的淤泥里来回踩踏,全然顾不得身上挂满的如同胶皮血葫芦一样的蚂蟥堆。最后这一小半路程,紧张的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岸上一个,筏中三个,四个人的心几乎揪跳出来拧成一股细绳,全随着视线缠绕着附上二土匪手中的绳索,真希望我们飞出来的心在这时候能硬起来,加固一下这拴着生命的链条。
还有十几米就能够到老疙瘩在岸边拼命伸长的手的那个时候,筏子底下的兜布已经彻底失去了漂浮作用,几乎完全浸泡在水中,我们三人像踩漏了一只充气泳池一样,双腿都浸泡在水里,只是布片还能兜着人,不至于穿落进水中而已。筏子现在仅仅是依靠着边沿上二土匪特意缠绕的厚厚的藤蔓勉强漂浮。他双臂上的青筋血管已经全部爆出,尽量提拉,用膝盖和脚尖钩顶着我们前进,丝毫不敢把自己的身体重量放一点在筏子里,我和钱思婉的体重不大,但体力也非常有限,继续托举背包只能连人带包落进脚下的布片口子中,被激流卷走或者尽数淹死。情急中,钱思婉吐出一口嘴里刚呛的浑水大喊:“把背包带挂在筏子帮儿上!”
我仰面朝天,用肚皮顶着背包不让它们落入水中,一点点的挪窜着把背包托到筏子边沿。跟钱思婉一起将几只背包用包带缠在支起的几根藤条头上之后,双臂已经酸麻的不成样子,几乎不能再举起哪怕一丁点高度。
终于,还是靠了岸。
几个人躺在两棵大树的阴凉下喘着粗气,任由身上的蚂蟥吸饱了血,又疼痛又恶心,也全然没有力气去管它。
在我们都只顾着大口呼吸的当儿,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咔嚓,嘎嘣……”的枝条断裂声,那声音成了压垮我们此刻脆弱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野兽吗?”老疙瘩有着极好的军事素养,一咕噜翻过身趴在大树根旁,小心翼翼的往林中观察,轻声说。
四个人静静的听,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咔嚓,嘎嘣,咔嚓……”清晰的断裂声还在湿热的空气里持续传播着。
突然,我们四个同时睁大了眼睛,我们听到了低低的相互交流说话的声音,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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