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金把手里的两齿钢叉往船舱的木板上一磕,一条肥大的花白鲢摔进了舱底,在湿漉漉的木板上挺着身子翻腾个不停,扰的那些早就认命了的各色杂鱼又不情愿的跟着抖了抖,相互撞下几片散鳞。比起撒网打鱼,他更喜欢用鱼叉,虽比不得刺刀匕首锋利,但叉柄握在掌中的感觉更敦实,刺穿猎物时的手感也更直接。他那两只眼白大瞳仁细小的眼睛尖利的很,被他盯上的鱼影,准没个跑儿。裹着清晨的薄雾,他摇开了桨。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蹲在门口用刀背拍打一条大鱼,两下敲晕了脑壳翻手刮起鳞来。只一会儿功夫,旁边的竹笸箩里就盛满了肉片和肥大鱼头。“噢,孩儿啊,醒了?”,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又转身从低矮的房檐下拽下一串干腊肉和辣椒葱蒜等物接着忙厨去了。
二土匪就在我身边躺着,胸口裹着纱布,鼾声打的山响,鼻孔里不时还吹出个泡泡儿,一吸溜就又滑了回去,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我拍拍胸口,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伤,只是感觉胸背上像套了个王八壳子,灰绿色的破棉布绷带勒得紧紧的,不能自如的活动而已。试着撑了撑身子,也能坐的起来,只不过浑身脱力,虚弱的很。“别折腾,躺着啊,孩儿啊。”,那红脸的渔民大叔在门口探了个头说。我顺从的躺了回去,继续听隔壁滋啦啦的热油响声,闻着葱姜蒜和大辣椒爆炒出来的呛人味道,胃里咕噜噜的直抽动。从昨天早上出来到现在,也就在路上吃了点干巴巴的大面饼子,收拾东西出发时二土匪紧着催促说转一会儿就能拎回头肥猪来,所以根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垫肚子。
“咳咳!咳咳咳咳!”二土匪离着隔壁的厨屋近,风刮进来的柴火倒烟裹着那些香辛料味儿一股脑灌进了他大张着的嘴巴,被呛得腾一下坐了起来,捂着嘴咳嗽了半天。他刚想发作骂娘,吧唧着嘴品了品味儿,两眼眯缝着拍了我一巴掌说:“真他娘的香!这他娘的鬼穷酸招待所,终于换厨子了!”
“不是……匪叔……你轻着点!”,我被他那一大爪子拍的直咧嘴。“哦哦——哦哦——!他娘的你的伤咋样了?!这他娘的,是哪儿?!”,二土匪伸手连忙摸索着我的后背,左右转着脑袋看,直到现在才缓过劲儿来,记起了昨天的濒死险境,真担心他是不是被那石头装傻了脑袋。
“都醒啦!来!先吃饭!”,渔民大叔捧着一个硕大的陶土盆迈步进了屋子,盆子好像很烫,他来回倒着手,嘴里嘶嘶哈哈的四下寻摸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放下,转身又出去了。随后隔着墙听见他喊:“能下地的就出来外边吃吧,这儿风凉儿!宽敞!”。
“能下地!能下地!这太能下地了!真他娘的香!”二土匪连忙应声,半拖着我从木板铺上下来。
低头出了房门,两人都为眼前的景色而惊叹,一时间竟忘了去琢磨刚刚被人捧在手心的陶土盆里装的是什么美食。
很静,很美,这是一个湖中的小岛。清晨的雾已经大抵散尽,只留了些许水汽,缥缈如纱,缠绕着岸边的水草尖。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压着天边的水面冉冉升起,映的这世界五彩斑斓,充满了生机。几只白羽大鸟远远的划水而起,带出了一串晕开的水波。风也在此刻变得轻柔,配合着一行大小野鸭摆尾的节奏,吹出小小的离岸涟漪,越荡越远……
“凉了啊!来吃!”渔民大叔拉过一把粗木小凳坐下,用竹筷敲打着碗边说。我两这才回过神,放开了早在嗓子眼儿探头探脑的馋虫,来到他面前各自坐好。
二土匪表现的出奇的规矩,并没有像我准备看到的那样,直接伸手揭盖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而是拘谨的对着那渔民大叔拱了拱手,说:“哥哥,先把您的名字赏给我吧!”。
大叔举着筷子一愣,哈哈的大笑,“哈哈哈哈!我有啥好赏的!我叫余文金,叫我老余就行啦!你刚才骂娘骂的那么顺口我在隔壁炒菜都听见了,别整这些没用的,跟你的长相都不搭配啊!哈哈哈哈”,他说完,又是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二土匪听完,一拍大腿,说:“哎呀!爽快人啊!就愿意跟这样人儿打交道!文金老哥,有酒没?咱哥两痛快的喝一顿!今天不把哥哥陪好喽,他娘的妄为三尺老爷们儿!” 我也被他那红脸瞪眼的架势逗乐了,加入了他们的再一次哈哈大笑中。
“能喝啊?酒有,有的是!不过你没试出来你肋骨都断了两根了?比这孩儿伤的还重,他那个只是淤伤看着挺吓人,抻到筋肉,没碰到骨头,两个血窟窿也都不深,只是被水泡烂了些,我已经处理过了。”余文金看出二土匪一直介怀我的状况,说出来让他放心。说到血窟窿不深,我们才意识到,当时被野猪的獠牙顶到,如果真从我这么大个小人儿流那么多血出来恐怕我早死多时了,身上大部分的血,应该都是二土匪把野猪抹脖子时候喷流下来的,跟我的混合在了一起。当时我被连撞带吓,失血晕眩,二土匪也已经几乎丢掉了神智,只顾焦急把我带出山区救治,都没有来得及细细检查。这样看来,后来我们从林中掉入激流,最后险些淹死撞死在里边这件事儿,太冤枉了一些。
“喝!喝!我全身骨头都断了也喝!再说了,两根肋骨断了有啥大不了的,没感觉!”,听二土匪这么说,我突然觉得他长得面相凶恶极不好看,是因为身上脸上带了太多伤疤导致的。经过这么久的日子,把他整个人连同作风拼在一起,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面容和邋遢随意的打扮,倒品出格外的彪悍魅力来了。
黄白两坛,孝感米酒和自酿黄酒各表千秋,爱喝哪个喝哪个,酒的度数虽然都不算多高,可这两个临水而坐的爽快汉子喝的无比投缘。我也开心,忙活着把一大盆鲜香的爆烧鱼头锅吃到嘴里,素丸子焖豆腐,腊肉炒辣椒,配上地里的各色小菜,这一桌子对于两个饥肠辘辘刚历险境的人来说,太过于丰盛,也太过于诱人了。特别是那一陶土盆鱼头锅,地道的渔家做法,大片大片的鱼肉鲜嫩的能流出汁水,鱼皮焦黄,汤色浓白,入口滑溜溜的,后劲还带着辛辣,吃的我们热汗淋漓,十分爽快。
二土匪吃出了眼泪来,不知是辣的,还是觉得胃里太满足。当他把又一块肥美的鱼肉丢进嘴里嚼了两下之后,突然把凳子一踢,站起身,表情极严肃。吓得我心里一激灵,之前在山海关被截杀那会儿的血腥场面还历历在目,难道二土匪发现了这个余文金有什么不妥?所以我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直接从椅子上向后一个倒翻,撤出去了三五步。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根本帮不上忙,挡在这是能是拖累,我躲开,留给二土匪更大的搏杀范围才是给队友最好的帮助。
余文金的反应也是极其迅速的,虽并没有起身,但早在二土匪面色一变弯腰准备起身的刹那,就已经有所动作。等二土匪站在面前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一左一右从身后拽出了两把三棱军刺格在胸前,脚尖也轻轻搭在桌子面底下,随时可以将其挑起来,横翻着独挡一面,阻隔对方的攻击。
扑通,二土匪的双膝触地,跪了下来,“谢谢余大哥……谢谢你救了这小兔崽子……,我不管你是哪条道上的,以后只要你招呼一声,爷们儿敢吭一声不按你划得道儿走,自己切了脖子还你这条命!”,他双眼盯着余文金手上的军刺,一字一句的说,眼睛里打转的眼泪被身上陡然腾起的强烈杀气烫的蒸腾散去。
这一跪,我和对面坐着的大叔都愣住了。老半天谁都没动一下,直到二土匪身子一弓一颗粗糙的头颅就要磕在地上,余文金才慌忙起身扶住了他的臂膀,两只闪着寒光的军刺也嗖的插回了身后。
“兄弟!你是个人物!从救你那时候听你的那声喊,喊着救他,救他,我就知道你是个真汉子!这孩子你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又不像是你的崽子,说说,他是谁?”余文金把二土匪重新按坐在凳子上,拎起黄酒坛晃了晃,把里边剩下的浆液全都倒进二土匪的大碗里。
二土匪接过混着粮食渣子的酒碗,一仰脖,灌了下去。随后,深深的吐了口酒气,惨淡的笑了笑,拿手指着我,说:“他是谁?我他娘的也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就是……分不开了!呵呵呵……不是我的崽子……”,说完,他吸溜着鼻子揉了揉眼睛,伸手又去找酒,可坛子里,早已空了……
“哥哥,悬空湖,你知道么?有这么个地儿,到那能让你回到过去!我他妈的也有个地方要回去!那他妈的才有我的崽子!我的婆娘!”,二土匪抓着空坛子一甩,扔到岸边的一块大石上,顿时击的粉碎,惊扰的一众刚刚跟着妈妈回巢的小野鸭扑棱棱扇着翅膀窜出去老远。
二土匪趴在桌子上又嘟囔了几句,睡了。余文金的黑红色脸皮,红的更浓重了些,拍了拍二土匪的肩膀,低声说:“我知道……”。我站在旁边静静看着湖水发呆,猜不出他说的“知道”是指同样作为男人理解二土匪现在的心情,还是早就知道有悬空湖这回事儿。
红坪空勤基地,这已经是老疙瘩和丘老九第三次从深山里无功返回了。基地指导员陈国平、丘老九、老疙瘩、钱思婉,几个人呆呆的坐在桌子前,闷头抽着烟。钱思婉也伸手从桌上拿起了一支,点上,可是非但没能像她想象的那样通过烟雾的吞吐舒缓一下焦躁的情绪,反倒被呛的眼泪横流,咳嗽不止,连忙起身离开了这间已经被烟气压暗了光线的小会议室。
“我打个报告调架直升机来吧,也许能有点用,比这么干坐着强!”,陈国平掐灭手里的烟头起了身,老疙瘩紧跟着他朝门口走去,撩开门帘的时候,正撞上厨师长端着一碗岗尖的红烧野猪肉要往里走,险些把碗扣在地上,“哎哎~各位领导,得吃饭啊,得吃饭啊。”他边说边伸舌头舔着刚才洒在手背上的肉汤儿。
通红油亮的肉块,上边撒了些细碎的小香葱,连同周围摆着的几大碗白米饭一起,冷透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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