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迟德灿发现张绣华没事总是对他笑，套近乎，有好一阵子了。
他看不上她，所以不仅对她的热情反应淡漠，心里还憋着一股子厌烦：你一个四十多岁土里吧唧的农村大妈，想啥呢，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么！
也是，张绣华其貌不扬，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娘俩从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出来，到上海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谋生，现在和迟德灿同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迟德灿设施维护，张绣华做保洁，工作时有交叉，迟德灿对张绣华脸上有几条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在他眼里上海以外都是农村，如果在十年前，农村女人绝不是迟德灿的菜，何况还是农村老女人。
但是时代飞速发展，迟德灿深知自己到底不是当年了，他老实木讷，还有点执拗的倔脾气，学历也不高，和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本地人不同，这么些年，迟德灿也就是靠着一个上海户口，还有一套郊区的房子，挑挑拣拣，才剩下了。
等到发现周围好像已经没有适婚对象的时候，迟德灿也已年过四十，他手里唯一的筹码，也就是上海西郊的那套老破小。
这也就够了！
迟德灿就是再降低条件，农村里广阔天地，还是大有作为，啥样的年轻女子找不来呢，张绣华对他想都不要想，她敢想，就是赤裸裸降低迟德灿的品味。
册那，行系啊。迟德灿用上海方言在心里骂了句粗话。
如果哪天张绣华真敢向他表达，迟德灿准备毫不客气怼她几句：你这样的女人也就嫁个退休老头了，当免费陪床保姆伺候到老头死掉，再被老头子女赶出门，卷铺盖滚出人家的房子。
这种情况在上海比比皆是。
2
迟德灿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张绣华趁他维修管道，抱着拖把站在他身后，热腾腾说：大兄弟，我看你是好人，我有个表妹人长得漂亮得哩，给你看她照片，介绍给你做女朋友吧？
她对他笑，竟然是想给他介绍女朋友。迟德灿在肚子里自叹一声小人之腹。
张绣华把手机伸到迟德灿眼皮子底下，迟德灿扫了一下，忽然一道光耀了眼，照片里的女子有二十八九岁，人靓条顺，皮肤白净，特别是一双灯笼一样的大眼睛，活脱脱翻版赵薇。
迟德灿忍不住多看了两秒，张绣华顺势说：大兄弟，怎么样？明天下班，我带表妹我们一起在前面小馆子吃个饭，你们见个面，说个话，处处看？
迟德灿不再推辞，他心里对张绣华忽然生出一些好感来，再看张绣华，她脸上的褶子仿佛都闪着佛光。
迟德灿心里透亮得很，自己条件也在这里明摆着，四十出头了，这些年父母相继去世，临了也没看到迟德灿娶妻生娃，作为独生子，迟德灿经常做梦梦见爹妈临死时，眼皮久久地闭不拢，他愧对他们二老啊。
也就这样吧，找一个农村女人做老婆，年轻漂亮的也算说得过去，至少能过迟德灿心理这一关。
第二天下班后，张绣华带着女儿和迟德灿一起到小馆子等表妹，左等右等，电话打爆了，始终没有人接听。
表妹人也未至，各种方式也迟迟联系不上，早已过了饭点，显然是来不了了，点了一桌子的菜，张绣华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兄弟，我这表妹兴许是有事来不了了，这顿饭我买单，咱们吃饭，吃饭，不等了！潇潇，动筷子，吃！
小女孩坐在迟德灿对面，十六七岁的样子，小鼻子小嘴儿，皮肤嫩得能掐出水，迟德灿想起一个讲烂的词：小鲜肉。他夹一块糖醋小排骨放进嘴巴，吮干了表面的汁水，牙齿利索把肉剔了下来，舌头一顶，骨头落在了碟子里。
小女孩看着他吃排骨，嘻嘻嘻捂着嘴巴笑，鼻翼微微皱起来，一副娇俏可爱的样子，她有点挑食，筷子头儿在盘子里东翻翻，西翻翻，张绣华吵她：潇潇你能不能好好吃点东西！看你瘦的！
瘦不好吗？我同学都说我长得像周冬雨，我说哪能啊，是周冬雨山寨了我林潇潇好么！
小女孩声音清脆，小脸白得发光，迟德灿不说话，夹了一只油爆虾放在她的碟子里。
这顿饭吃完，迟德灿饭前的遗憾消散了大半，张绣华主动去付了账，搂着女儿和他告别，又道一声抱歉，迟德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小气了。
他问张绣华：你女儿不上学了么？你们在哪里住？
张绣华笑呵呵说：成绩不好，在这里读了个职业中专，正毕业实习，死活不愿意回老家，说要在上海发展，唉，这孩子心气儿高，其实留在这里还不就是打工么？我们租了个一居室，有空了请你来我家吃饭啊。
小女孩不服气地戳母亲一下，说：妈妈，打工怎么啦？反正我林潇潇一定要在上海站稳脚跟，有房有车，有钱！
迟德灿喷儿一声笑了，说：姑娘，面包会有的，男朋友会有的，房子车子你都会有的。
三个人哈哈哈笑。
第一次感觉自己还能妙语连珠，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林潇潇的话，迟德灿忍不住又笑了一番，暗自腹诽她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却对这一对母女感觉亲切起来。
上班的时候，迟德灿和张绣华碰上，也不再拉长个驴脸，一副城市土瘪高高在上的样儿。特别是张绣华对他的笑，迟德灿也能爽利地接住了；张绣华和他叨咕几句，迟德灿也能笑着回答了；张绣华把饭盒里自己包的饺子递给他，迟德灿也能坦然地吃完了……
他前半生除了粘上点上海人的福气，其实活得很背，父母早逝，性格孤僻，各种不顺，人生一直灰暗滞涩，他发现自己开始享受张绣华带来的这么点暖气儿了。
只能是朋友之间的温暖。迟德灿心里告诫自己。
对，只能做朋友，做老婆想都别想，他根本看不上张绣华。不仅土，年龄还比他大。
但是张绣华，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想。
3
约莫过了十来天，下午临下班，张绣华跑来物管处找迟德灿，邀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迟德灿推辞，张绣华急了，索性说了实话：
你一定要去，不是为了吃饭，就是想请你帮个忙，潇潇她……早恋了，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来，问题是那个男孩不行，穿的奇奇怪怪的，头发染得花花绿绿，左耳朵还打一排耳洞，外地人，据说家在山沟沟里，唉，真怕潇潇吃亏上当，再跟他学坏了，或者嫁到山沟子里受罪，那可是要了我的命啊！你就来帮我劝劝她，那天吃饭，我看你和潇潇还能说得来，她现在逆反心理很强，我说她不听，还跟我吵……
张绣华说着，眼睛里泛出水光，她用手背擦了一把，又恳求道：求你了兄弟，你晚上要没有别的事，就帮我劝劝潇潇这孩子，你们上海人，说话有分量！
还没有人这么看重迟德灿上海人的身份，他下午刚被物管处队长批了，张绣华的邀请简直是拂面春风，他故作姿态，想了三分钟，不由站在鄙视链条的顶端，以俯视天下的口气和张绣华说：我换件衣服就来。
迟德灿脱了油腻的工装，换上休闲服，站在物管处的镜子前左右照了一番，还好，四十刚过，没有家庭的拖累，还没显出老态，虽然长相一般以下，却也老实忠厚的样子，他向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走出门和张绣华一起回家。
不远，张绣华说，走路五分钟就到，当初就是看在离公司近，租金比别处高了整整三百块，我咬咬牙，还是租了下来！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就走到了，张绣华打开门，让迟德灿进屋，只见林潇潇正在房间里玩手机，看见两人进门，她乜斜了一眼，不说话，继续玩。
迟德灿打量这个一居室，外面是客厅兼厨房，放了一个破旧的双人沙发，一个玻璃茶几，里面小套间敞着门，显然是母女俩的卧室，张绣华切了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让迟德灿坐。
林潇潇看他一眼，往沙发一头挪了挪，迟德灿在另一头坐下，笑问：潇潇玩的什么游戏啊？
张绣华向他眨眨眼，说我还接了点手工活儿，今天晚上要干完，说着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林潇潇看母亲不在，才笑嘻嘻回答说：魔兽。你玩过吗？
没有，我不玩游戏，好玩吗？你平时都玩魔兽吗？迟德灿问。
好玩！我平时玩得多了，劲舞团，泡泡堂，冒险岛，大话西游，都很好玩。林潇潇扎了一块苹果，吃得嚓嚓嚓响，津津有味的。
迟德灿也扎了一块塞进嘴里嚼，又脆又甜，汁水横流，林潇潇的脸在他眼跟前晃，也像一只鲜嫩的苹果，年轻真好啊，迟德灿心里感叹。他问林潇潇：你男朋友也玩这个魔兽吗？
林潇潇瞥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我妈告诉你的？我妈真烦！我和我男朋友什么都没有，连抱抱都没有过，你信不信？反正我妈是不信！我告诉你啊，我们最亲密的动作，对，拉拉手而已，只是拉拉手，其实我根本没答应他的追求，我不喜欢小男孩，傻里吧唧的，大家只是在一起玩得来，我妈想太多了！
林潇潇一口气和迟德灿说了很多，他发现这姑娘并没有像张绣华担心的那样吃亏甚至失身，不由得放下心来，又扎了几块水果吃，坐在一边看林潇潇玩游戏，越看越有意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张绣华推门从套间出来，喊林潇潇别玩了，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迟德灿站起身，和母女二人道晚安，再见。
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迟德灿第一次感觉到霓虹灯分外地好看，夜风温柔抚摸着他的脸，明天张绣华一定要问他，和林潇潇谈心谈得怎么样啊，迟德灿想，我就告诉她，什么都没有，纯洁着呢，不要瞎想孩子。
可是第二天，张绣华碰见迟德灿，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三天遇见，张绣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默默走开了。
这不是张绣华的风格呀，她见人三分笑，外向活泛，熟悉不熟悉的，她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她这是怎么了？
迟德灿想问，又不愿放下架子。
他一直觉得，相对于张绣华，他迟德灿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当初怕张绣华对自己有邪念，迟德灿给她的人设就是高不可攀。
这会儿他还不想下来。
一直等了七八天，张绣华忽然跑来，和迟德灿说了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
德灿，我实在没办法了啊，潇潇和我吵了几天了，摁也摁不下，女大不由娘，管不住了啊，潇潇她，她……说她喜欢上你了！
迟德灿手里的扳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4
张绣华捡起扳子，递给懵了的迟德灿，继续说：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也知道，我离婚了，现在和潇潇相依为命，她竟然和我说她看上你了，铁了心要做你女朋友，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实在没办法，我就来问问你，你……看得上我家潇潇吗？
张绣华看迟德灿还有点懵，紧接着补充说：
我想了想，虽然你比潇潇年龄大一点，但是年龄大知道疼她就好啊，何况你还是上海人，我同意潇潇和你谈朋友，但是潇潇刚满十七岁，你要也喜欢她的话，就先谈男女朋友，不要发生关系，等到她成年了，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就不管了。
张绣华说着，林潇潇嫩生生的俏脸已经在迟德灿眼跟前晃呀晃，画面渐渐拉成全景，她身材苗条，像一棵青葱的小树，青春扑面，摇曳生姿，迟德灿觉得：四十年苦等，终于天下掉下个林妹妹。
他沉吟了片刻，和张绣华说：她十七岁了，谈恋爱并不违法，用一年的时间我们俩彼此了解磨合，十八岁之后再在一起，合情合理合法，十八岁之前，你放心，我保证，绝不发生关系。
张绣华揪着的脸放松了下来，慈爱地说：那行，德灿，我炖了老鸭汤，你下了班来我家吃饭吧！
迟德灿笑一下，说：好，我顺便带回去两个小菜儿。
晚饭吃得其乐融融，林潇潇不是第一眼美女，但是胜在年轻，而且越看越耐看，特别是她性格开朗活泼，一会儿掏耳朵，一会挠头发，说说笑笑，都是青年人好玩的事情，迟德灿很受用，耳目一新。
从此就常常来。
每次张绣华做几个菜，母女俩陪迟德灿聊聊天，有时候三个人还会一起出去，到黄浦江边散散步，外滩人流如织，一张张陌生的脸都变得暖起来，迟德灿第一次有了亲人环绕之感，因为有这一对母女，自己在这个世界终于不再孤单。
岂止不孤单，随着时间的流淌，他越来越觉得简直掉进了蜜罐里。
有同事开玩笑，说迟德灿买一赠一，迟德灿总是心里偷笑，谁得实惠谁知道，天上掉下个女朋友，附赠一个丈母娘，美啦美啦美啦……
好日子很快，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郊区的老房子，迟德灿越来越回去得少，和张绣华母女吃完晚饭，走一走，说会话，林潇潇抱着他胳膊撒一会儿娇，愈发不想分开，张绣华就铺一条毯子，让他睡在沙发上。
每每林潇潇洗完澡，裹着浴巾湿淋淋出来，迟德灿都血脉偾张，他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偷看林潇潇擦头发，抹护肤乳，越看越喜欢。
常常也憋胀得难受。
每一次忍耐不住，偶尔拉一下林潇潇的小手，张绣华就会笑眯眯告诫说：再有几个月，她就十八岁了，到时候你想干啥干啥。
可是林潇潇却可以想放肆就放肆，随时捉弄他，让他心痒难耐。
迟德灿掰着手指头算了很多次，距离林潇潇十八岁生日越来越近了，可是想到越来越近，反而更加迫不及待。
一天晚上，林潇潇同学聚会出去玩了，张绣华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和迟德灿对饮，讲了之前的人生艰难，说了很多一家人的知心话，两人喝完一瓶，不够，又开了一瓶。
酒喝顺口了，就像喝水一样倒进喉咙，呲儿一杯，呲儿一杯，两人都喝高了，张绣华眼睛红彤彤的，迟德灿眼里也冒着小火苗，当，又碰一杯，一仰脖子灌进去。
后来第二瓶也干完了，两个人喝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凌晨六点，迟德灿的手机闹铃开始一遍一遍响，他睁开眼，眼珠滞涩，动弹不得，胳膊酸沉酸沉，半拉身子都木了，大脑空白了几分钟，怀里却有人翻身坐了起来，迟德灿定睛一看，竟是张绣华。
他大叫一声，翻身下床，满屋子找衣服往身上套，心里说：完了！完了！完了！怎么最后还是和她办了好事！
真是喝酒误事，亏大发了！
可是事已至此，不会被她讹上吧？迟德灿懊恼不已。（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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