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在日记中写过,今日改成正式文章发布。
《文章写法》一书,是日本近代唯美派小说家谷崎润一郎(以下尊称“谷先生”)写的作文心得。因日语是从汉语演化而来,其语言特质与汉语大同小异,此书虽是日本人谈日语文章的心得,其观点对于汉语写作也同样适用。文学家的作文心得,是从其创作实践中总结得来,比语言学家的论著更贴近于写作的现实。加之,谷先生在书中的每个要点后都举出例子进行说明,能让我们一眼洞悉作文之道,真是一本言谈恳切、内容实用又意蕴深远、触及人性的写作指导书。
谷先生说,作文的两大要点是让人明白和让人久记。“让人明白”是指言辞要通俗易懂、简洁明了。在用语上,谷先生说切忌标新立异。要选择易懂的词汇,最好是连文盲都能听懂的日常用语。唐朝诗人白居易,写完诗,会先读给没文化的老奶奶听,若有他们听不懂的字词,就会毫不犹豫地替换成平易的词。而有些人,刻意选择一些日常听不到的生僻词或专业用语来显示自己的高级,其实大可不必,也有害无益。将那些生僻词或专业理论转化成通俗语言,是一种深入浅出的训练,前提是将书面理论理解透彻。如若不能,就难免囫囵吞枣、现学现卖了。
写作时,我们常会遇到同义词选择上的困难,也要遵循平易化原则。比如“意识”,就可用“知道”、“感觉”或“发现”来替代。“我意识到他在看我”,可改为“我知道(感觉到)他在看我”,这样读起来感觉更亲切。虽然“知道”或“感觉”并不完全等于“意识”,但语言本身就有其能表达和不能表达的极限,如果严苛地追究意思的准确和细节的到位,可能没有任何词是可以完全满足要求的,不如使用一些意思稍显模糊的词,留给读者去想象、发挥,这样反而比较明智。虽说文章以简洁为贵,但也不能为了简洁,而去创造新词,比如将“期待”和“希望”合并成“待望”。若用一个别人听不懂的新词,还不如将它拆分成两句话来说明。选择罕见生僻的成语,不如选择耳熟能详的俗语。谷先生建议,“不妨记住现在市井平民及各种行业的人所用的语言,并运用到文章中去。他们措辞,虽然是俗语,却相当富有智慧,而且非常洗练,并不一定给人卑下的感觉。不仅如此,实际上与其夹很多难解的成语,不如只用一句俗语来得更贴切,更能搔到痒处。”
法籍华裔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高行健,写完文章后,会先读一遍并录下来播给自己听,若遇听着不太明白的词句,就会改成一听就能明白的。若一听就能明白,那读着也就更不费力了,文章要写得“让人明白”,不可不考虑受众面,要将每场写作视同为面向大众的讲演。
在句式结构上,谷先生说,可不拘泥于语法,切忌词语的滥用和堆砌。汉语、日语与西方的句式结构上有很大的区别。西方语言有时态规则、关系代名词,还有单复数等严格规定。即使是许多词语罗列,或句子套句子,还是能让人一眼看明白。但要在结构完全不同的汉(日)语文章中纳入像他们那样的行文方式,就会让人读得眼花缭乱。但自近现代以来,西学入侵,翻译体流行,使汉(日)语表述变得臃肿、复杂,养成了一味滥用词汇的癖好。西方人丝毫不吝惜列出“all”或“most”之类的用语,我们也在不知觉中开始模仿,在没必要的地方也用最高程度的形容词,日渐丧失我们祖先引以为豪的优雅、慎重。东方的语言并不需要严谨的语法和精确的描述,它更强调简洁、含蓄。句式上要尽量简单,多用主谓宾的短句,少加定状补,能让文章行动起来的是动词而非形容词。只要不影响理解,连主语都可省略。句与句之间保持适当空隙,将类似于“可是”,“不过”、“然而”、“于是”、“如此”、“虽然”之类的多余连词去除。受西方语言影响,我们总认为要保持逻辑的严密性,添加以上词语来连贯前后句,殊不知这样反而使论述的语气变得紧张、急迫,限制了读者的思维。还要尽量除去 “的”、“了”、“而已”、“啊”、“吗”等助词,用语通俗,但也要克服口语的随意、拖沓,词面简洁干净,就能体现书面语言的庄重。
“让人久记”应包含两大要素,一是音调上的琅琅上口,便于记诵。这涉及到天生的语感。艺术感觉虽有天资差异,但也是可以通过反复训练变得敏锐起来。而训练无非就是多读多写,到实践中去磨练。另一要素就是含蓄。谷先生认为一国语言的形成与其国民性密切相关。东方人内敛的气质和谦让的美德,使得我们说话或写文章时,都不会把自己的所见所想毫无保留的倾囊道尽,而会刻意保留几分暧昧、模糊,我们的语言和文章就是适应这样的习性而发展起来的。中文和日文在写作上讲究留白和余味。谷先生说,“古典文章中一字一句都像月晕那样有阴影,用很少的语言暗示以引出读者的想象力,不够的地方让读者自己去补足。作者的笔,只要能引出读者的想象就足矣。这才是古典的精神。”高行健也说过类似的观点。他说,仅仅用语言唤起视象,用一种没有感情色彩的语言,来调动读者的想象力,诉诸读者主观的想象,由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再度产生他自己的视象。这样的语言只需起提示。”文章,不是说明书,不要将我们眼中看到的、内心感受的东西用词语一一描述出来。文字毕竟不是图画,可以给人直观的印象。如谷先生和高先生所言,文字只是起“暗示”或“提示”作用的媒介,关键在于让读者产生代入感。若在纸页上堆积得面面俱到,那读者的注意力都落在字词的解读上,削弱了他们的感受能力。我们在形容一篇好文章时,常用“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讲得都是读者身上的反应。所以,我们在写文章时,应多用读者听得懂的词,感受的到的经验,用词要节制,点到为止,最好就如一粒小石子,投入读者的心湖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渏。写到读者心里去,长到读者肉里去的文字,自然就能让人久记了。
读谷先生的书,让我重新认识东方人内向、收敛、谦逊的优雅之德,先前总视其为谦卑、退缩、软弱。或将谦让、暧昧、模糊的言辞视为谄媚、圆滑、世故。尽管在世俗之中,的确存在道貌岸然的伪装,然也不可因此否定其真诚、质朴的本质。谷先生说:“内向的性格中往往隐藏着真正的勇气、才能、智慧和胆识。我们越是拥有满腔内在的东西就越会想收敛一些。所谓收敛,是内部充实、紧张到极致的美,越强的人越是拥有这样的表现。”我们的语言是遵循此德性发展而来,故我们也要在文章中朝此德性来充实、完善自己。当文章中出现用词泛滥,应警觉是否有炫耀之心;表述过度,是否为不自信所致;咄咄逼人,是否躁气上浮。谷先生说,“文章的调子就可以说成是作者精神的流动、血管的节奏,尤其和体质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当人想改变自己文章的调子,不如从心境和体质的改变做起。”写文章,就是一场人生的修行。
写于2019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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