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告别

-01-

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段时间他频繁的胸痛、气喘，无论他费多大的劲，都觉得肺部吸不进氧，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下一秒就因缺氧而死去。医生说因为长期肺部感染，他的心脏功能也开始衰弱了。只要稍微走两步，比如上一下十几步以内的洗手间，他都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仿佛不是自己的。因为呼吸和心脏问题，他已经很久没有躺下了睡一个好觉了。支个桌子，整宿坐着，稍微闭目养神。他的双腿因为水肿，比以前足足大了一倍，医生建议他把脚抬高，因此姿势极为不舒服。但是，好歹还活着，他想。他已经目击两个同病相怜的伙伴相继离去，有时候睡着也被那种恐惧的噩梦惊喜，一个人坐在漫长的黑夜里，细数自己为时不长的生命。

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昔日的梦想和虚荣心都消失了。他只想要舒适和情谊，然而，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唯一的父母尚在千里之外，为着生计奔波。想到自己未尽的孝道，他一阵失落，随之而来的还有痛苦、脆弱以及孤独。

他厌恶所有健康、活泼、充满活力的面孔，在一副残躯面前，他们是如此的刺眼，可是他不得不依赖他们。他们也很适时、尽可能地给予他力所能及的、更多的帮助。尽管如此，尽管死亡的威胁使他重新对欲望加以排序，他仍觉得不满足。他渴望理解，渴望同情，渴望能像一个婴儿一样被对待。一方面，他对这个想法羞于启齿，另一方面，也并没有谁能够真正感同身受。

他又叹了一口气。今晚似乎叹气有点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他也知道自己消极的情绪对此很不利，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脑子就像断了的发条，永不停息地转呀转。他觉得脑子是别人的，可是那些想法又是那么清晰的呈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痛苦不堪。

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很惊愕，眼神空洞，目目看着前方的墙壁。真想一头撞过去呀。他的身体又略微地往后挪了挪。生或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这一晚，他没死成。护士和保安死死地守在他身边。这是生病以来，第一次觉得还有人关注他。

他恐惧死去，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被世界丢弃的边缘。

-02-

当新生儿的啼哭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睛的时候。死亡也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上演着。有无数的经验、书本、课程、医生、护士、父母来指引你如何迎接一个新生儿，当死亡接近时，却没有一门课来指导我们如何告别。死亡永远是被锁在黑暗里不能被提起的禁忌。

出院后的奶奶，身体消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吹倒。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身上的零件修修补补，破败不堪。她最爱坐在墙角晒太阳，她觉得冷，穿几件衣服也不觉得温暖。我不知道有多少风从她骨头的缝隙吹过，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风停留在她体内，让她瑟瑟发抖。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总是把我和姐姐的名字混淆。寒假回家，我陪着她晒太阳，显然，她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过不了多久，她又会重复刚刚说过的内容。但是，我没有拆穿她，很认真的听她说一个有一个相同的故事。忽然，她停住了，问我她讲了多少遍。我假装很懵逼，“啊？什么多少遍，我第一次听呀。”她仔细观察我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些撒谎的成分，无果，她便再不说话，陷入了沉思。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湿的，不敢看她。

没想到，第二年的寒假还没到，期末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正在期末考的我，都没来得及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也还没有好好地跟她告别，她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考完试，一种无力感使我瘫在宿舍，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

我时常想起和奶奶晒太阳的情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否可以更疼爱、怜惜和悲悯？然而答案总让我羞愧不已，我依然不能尽善尽美地为她提供一点光亮。而尚可安慰的是，奶奶是在家里走的，在熟悉的自己的家里，爷爷陪着她。

我们为“生”做好了准备，但从未为“死”做过准备，当死亡降临，我们措手不及。尽管临终关怀的理念提出来也已经有些年月了，然而，实际情况和理想状态还有很大的差距，正无限接近死亡的人们，仍然不得不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程的孤独、痛苦以及绝望。

-03-

当我们年老、体弱、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是什么使生活值得过下去？

随着年岁的变化，人们的需求以与马斯洛经典的层次理论并不十分吻合的方式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我们如何使用时间可能取决于我们觉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当你年轻、身体健康的时候，从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能力，并且信奉“一切皆有可能”。因此，年轻人热切于追寻诗与远方。当身体机能持续走下坡路的时候，你的关注点开始转向此时此地，放在了日常生活的愉悦和最亲近的人身上。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存在于生活中的其他人，甚至是一株草、一条宠物狗、一套喜欢的餐具，所以年老的母亲非常期待与子女共度的时光。

我们该如何告别？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妨问问自己：我们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吗？

盖拉西姆轻松地、心甘情愿地、单纯地做着这一切，他的善良本性令伊万.伊里奇心生感动。其他人体现出的健康、体力和活力令他不悦，而盖拉西姆的体力和活力非但不让他难过，反而令他觉得舒心。

了解一个垂死的人对日常舒适、对友谊、对关爱、对自尊、对帮助其实现谦卑目标等的需求具有重要的意义。或许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安全，在你关心他有无摔倒、有无按时服药、胃口如何、体重变化如何的时候，他们更想你关注他孤不孤独。

真希望孩子能有快乐的童年，老人同样也有舒心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