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风和日丽,太阳将大地以及地上的一切照得暖暖的,小草也闻到了太阳的味道,怯生生地从泥土里抬起了头,伸着懒腰,仰望着久违的蓝天和白云;树叶也憋足了一口气,最后一哆嗦,彷佛终于挣脱了襁褓一样,绽开了稚嫩的笑脸。风轻轻柔柔地吹在人们脸上,舒服极了。人们脱去了厚厚的棉衣,孩子们在太阳下奔跑、嬉闹、追逐、欢笑。
春天终于真正来临了!世界似乎一派祥和。
王灵凤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月,她胃口越来越差,最近这十多天,基本水米不进,身形日渐枯槁,几近奄奄一息。
她半侧着身子躺在炕头上,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这阳光,让她苏醒了。她吃力地半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窗外,透过窗户上唯一的一孔小小的玻璃,她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她的嘴角动了动,这阳光让她开心,她想笑,但是却没有力气。
她想出去晒晒太阳,她觉得她已经在这炕上躺了一个世纪了。她努力想坐起来,但却是徒劳。她想喊人,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心里着急万分,但却是无能为力,纵然心里如何想,也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
眼泪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张栓女走了进来,她时不时进来看看她。王灵凤每况愈下,她也不无担忧,但她觉得她还年轻,相信她一定能挺过去,因此担心之余,心中还是有些希望,觉得她终究会好起来。
她上了炕,凑近王灵凤。
“三嫂,三嫂,你喝不喝水?”
听到栓女喊她,王灵凤抬了抬眼皮,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她有点不堪重负。
王灵凤脸色白得厉害,微闭着眼,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气,唯有眼角的两滴眼泪令她看起来还像个活人,情形看起来比平日要严重很多。
张栓女慌了,她上前扶着王灵凤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喊道:
“三嫂,你没事吧?”
王灵凤没有一点反应,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此时,折磨她多日的病痛,不知何种原因忽然抽离了她的身体,没有病痛的身体原来是如此轻松,她仿佛已经忘记了没有病痛的感觉。她的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只要一抬手,就能飞起来一样,她变得很快乐。她听到了栓女喊她,但她没有能力答应,栓女在一遍一遍地喊着她,后来带着哭腔,她都听到了,但是她感觉声音越来越远。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她终于又看到了阳光,她像鸟儿一样飞翔在蓝天上,她觉得快乐且幸福,她由衷地笑了......
王灵凤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嘴角泛着浅浅的笑意。这个有着永远填不饱的旺盛胃口的女人,这个折腾了一生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女人,就这么走了!
太阳依旧慷慨地照耀着大地,它没有因为王灵凤的离去、亲人们的悲痛而黯淡一分。宋三的悲伤是真真切切的,他的老婆后来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时候他也很痛苦,但他从未想过离开她,他是爱她的。他一遍一遍回忆他们的过去,从当初她冲破重重阻碍义无反顾要嫁给他,到他终于下定决心娶了她并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又到他们新婚时的甜蜜,再到她屡屡孕而不育后来性情大变他们的婚姻生活总是蒙着一层阴影。这所有的过往,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痛不欲生!他想过种种结局,却唯独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离开!没有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今后的生活。
其他亲人们的悲痛也是真真切切的,包括来到这个家不久的张栓女。但是他们的程度,较宋三要轻很多。宋三的悲伤,大家看在眼里,也说了些宽慰的话,诸如“黄泉路上无老小,想开些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悲伤也没用,保重身体!”“她这是解脱了啊,她的病太痛苦了!”但是,大家知道,此时,对于宋三来说,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无用的,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他的悲伤。
没有了王灵凤,张栓女倍感孤单,每次路过三里头,望着空荡荡的炕头,她就会一阵心酸。王灵凤做饭的班,她也理所应当完全承担了起来。真正履行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她才深深感受到一个大家庭中的妇女是多么的不易!
十多天后的一个夜晚,临睡前,宋之玉敲开了紧里头的门,交给张栓女一封信。
“给!你老家来信了!”
“真的?”
张栓女接过信,大喜,睡意全无。是啊,一封家书抵万金,更何况对于张栓女这样的情况来说,家书更是弥足珍贵!看信封,是刘粉花的字,她急切地想知道里面的内容,但是她却没有立即打开。人们在享受美好的东西前,往往不自觉地会有一个仪式,一来表示尊敬,二来也让幸福缓缓地到来,从而延长幸福的体验时间。此时的张栓女,何尝不是这种心理。
她插上门,确保在读信的过程中不被人打扰,她又倒了杯水放在炕桌上,然后坐下来,拨了拨灯芯。一切辅助工作都做好后,她定了定神,就像要迎接一个美好到无与伦比的事物降临一般,怀着激动而虔诚的心,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双手,撕开了信封。
信不算厚,她多少有些失望,难道只是粉花的,没有杜家祥的?信共三页,她没有急着读,先一页一页翻,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杜家祥的。但是三页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字,粉花的字,确实没有杜家祥的来信。一阵失落涌上她的心头。她的激动与虔诚,其实都是为了杜家祥的信啊!没有等到他的人,怎么连他的信都没有呢?在这一霎那,张栓女觉得委屈极了,多少天憋在心中的思念与痛苦,在这一瞬间喷发,泪水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汹涌着倾泻而下。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一句一句读着刘粉花从家乡寄来的信,信纸上分明带有五份子土地的芬芳,她这颗思乡的心稍稍感到些许慰籍,她又为自己刚才的失望后悔,于是渐渐止住了哭泣。
粉花在信中说,她写信前,专门去旱海子看望了栓女的母亲,母亲过得很好,长胖了一些,也白了,穿得很齐整,精神状态也很好,让栓女放心。
粉花还说,宋来喜离开家参加了革命,说去打日本人。说这个事的时候,粉花的语气明显有些忧郁。但是很快她就变得明媚起来,说她已经有了身孕,再有五个月就生了。读到这里,张栓女不由得替粉花高兴,她仿佛看到了粉花羞怯但又幸福的笑脸。她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一对幸福而又进步的年轻人祝福。
翻开信的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写得很满,但是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粉花在写这一页时心情烦乱,也或者是激动,这些栓女没有过多去分析。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栓女,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在我告诉你之前,请你答应我,不管遭遇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对待自己。你要知道,你不仅属于你自己,你还属于你的母亲,你还属于我,你也属于所有在乎你的人。栓女,你要记住,我们不能没有你!我始终在五份子等着你,我们说好了要见面的,不管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着见你。”
读到这里,栓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粉花用了“遭遇”这个词,又频频安慰自己,那一定是要告诉自己不好的事情了。她急于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也就不再过多揣测,她急忙继续往下读。
“栓女,杜家祥他......他......走了!”
栓女一怔,她一时没明白过来,杜家祥走了?他去哪了?她真的不明白,她接着往下看。
“杜家祥去偏关找你了,但是却没找着。我觉得非常奇怪,你告诉我的确实是这个地址啊,难道这么快就搬家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听说后,我也难过呢,以为从此后会失去和你的联系。直到前几天,我收到了你的来信,确确实实还是这个地址啊,杜家祥怎么会找不到你?栓女,我迷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家祥没有找到你,就回家了。他回家那天,来喜哥见到他了,说他憔悴得厉害,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潇洒倜傥。见谁都不说话,进门就躺在了炕上,病倒了,从此再没起来,半个月就去世了!说临走前,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缀着小球的绣花鞋,攥得太紧,掰都掰不开,后来就让他那么攥着鞋走了。
栓女,我知道那只鞋是你的,我记得你是带着去了偏关,后来怎么又到了杜家祥的手里,这些我就不去追问了,这已经不重要了。栓女,我要和你说,你没有爱错人,杜家祥对你的情义,天地都为之动容!这辈子,你能得到他的爱,值了!你对他的爱,我也见证过,你们的爱情,真真是千古绝唱!
我知道你看到这里,是一万个不相信,但是,世事难料啊!我知道等你反应过来,你会伤心欲绝,可是,为了我们这些爱你的人,你一定要咬牙挺住!杜家祥如果在天有灵,他也不希望你有个长短,你好好地活下去,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写到这里,我知道你已无心再读下去,一定要保重!
想你的粉花”
如五雷轰顶,张栓女被这猝不及防的噩耗击昏了。就像被人从头上倒了一桶冰水,她周身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剧烈颤抖了起来,呼吸也有些困难。心中的念想与希望在霎那间化为乌有,她已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脚和腿仿佛已不是她自己的了,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挪到炕沿边,她头一栽,倒在了炕上,随即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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