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上)

葛浩才高二，他不急著为考大学补习，还是跟高一时一样，每天放学后去网咖打CS。那天打到六点多，他同学鲍渤海跑进「魔法星球」，一屁股坐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喝剩的半罐可乐咕??往喉咙里倒，喝完拉起他的耳机对著喊：「马的我就知道你躲在这。」

葛浩正忙著丢手榴弹扫机枪，轰隆隆爆破和答答射击声把他从头到脚灌得满满的，这对他而言，竟是一种幸福充实感。不想理鲍渤海，但鲍渤海不断掀起他的耳机来说话，搞到最后他分心被干掉，气得耳机脱起来往桌上一摔，「吵死了！」

鲍渤海被骂毫不在意，推推挤挤地把葛浩拉到网咖外，「走走浩子，带你去找漂亮美眉。」哪里有漂亮美眉？葛浩打了个哈欠问，每次都弄些恐龙，你没信用了啦。

「没没，这次保证很正，不正我让你捶。」

「捶你妈啦，你早该被我捶死了！」

「跟你说真的啦这次。」鲍渤海拉著葛浩的黑色纪念书包往西门町方向走，葛浩在后面身腿踢他的屁股，「为什么这次是真的？你说你被她们寄来的照片骗过几次了？」

「哎呀你没听古人说的好啊，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漏放一个。」

西门町大楼上电子看板正播某部电影的精彩画面，看不出是哪个外国男明星，但很勇猛地闪身躲过子弹。唬烂！葛浩心里想。他肚子有点饿了，刚刚只喝了可乐，而中午的便当早在上午第二节就吃掉了。

正想提议先去吃东西，他们已经到麦当劳门口了。葛浩二话不说推开门进去，盯著牌子点了麦香鸡跟薯条，堵尽鮋大冰红茶。鲍渤海又进来拉他，说时间已经到了，人家说不定来了。

「浩子老大我跟你说真的，她一定漂亮。」

「怎么说？」他大大咧咧坐在路边石阶上吃了起来，叫鲍渤海帮他端著红茶。

「她是那个呀！」鲍渤海神秘兮兮。

「哪个？」葛浩自许光明正大堂堂男子汉，平常他最烦就是鲍渤海这种鬼祟样。

「援交的。」鲍渤海下定决心很快在嘴上滚过三个字。

噗！葛浩喷出一嘴薯条屑来，连忙抢过红茶来大灌一口，「妈的死东东，你堕落成什么样子了！」班上同学都叫鲍渤海「东东」，因为上地理课时老师说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环「抱渤海」，辽东加山东成了东东。

「浩子你太古板啦，什么时代了还学古时候看不起卖身的喔。」

鲍渤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竟然堵得他回不了嘴。

见葛浩没声，鲍勃海赶紧趁丁貊鮈如何在「天堂」游戏里遇见她，聊聊挺愉快，女孩直接问他援不援，他说没钱，对方也爽快说不援可以，高兴的话交个朋友...如此这般。

葛浩这时吃完喝乾，原先对漂亮美眉的兴致消失大半，若问为什么此刻他继续留著等，只能说是为了想看看援交女会是什么样的人，就剩好奇心了。葛浩很会念书，一路有点搞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很顺利地直到现在，不怎么读什么书也很少想事情，他的心思永远用在解决眼前的事情上，干掉CS里的对手、解出一题复杂无比的数学，你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人才能顺利考上第一志愿。

女孩走过来叫东东，两人同时回头也同时纞一大跳。一个穿著绿色制服的女孩站在他们面前。

鲍渤海先开口，他不可置信地问：「陶子？」

陶子乾乾净净没浏海的短发，脸上一定化了妆使她明丽无比却让人找不出粉粒或任何非自然的色彩。绿上衣、黑褶裙，手在胸前拉著绿书包的带子。她点点头说：「对呀。」

以高一除了金庸没看过任何小说的男生而言，最大程度的想像力只到「她骗我们是援交妹」的程度。

鲍渤海哇哇叫：「原来我被你耍了喔！」

「耍什么啊？」陶子嘴半开，小巧紀丰润的唇晶亮透明。

「你还说你是援的。」

「我是呀。」

「可是你穿这个…。」

「怎么，我们学校的就规定不能援喔？」

葛浩大喝一声「好了！」带著两人往步行街去。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三个好学校的学生下课一起逛街。

陶子跟他们一样，高一，她爸爸做生意失败后中风，妈妈跟别的男人去了美国，她国中就开始援交，赚她爸爸的医药费也赚自己的学费。在咖啡店里，葛浩请客，大家点了快餐一人一份吃著。陶子叫黑胡椒牛肉烩饭，吃得乾乾净净然后津津有味喝著柳橙汁。

鲍渤海听了头低低很难过的样子，但葛浩认为完全是个屁，编这种点半档连续剧情节也太小看他们的智商了。

「你爸爸谁照顾？」葛浩问。

「住疗养院啊。」

「疗养院很贵吧，做这个能赚多少？」

「嘿你叫…，」陶子瞄一眼他制服上的名字，「葛浩吧，葛浩你对这行知道多少？」

这也算「行」？葛浩鄙视地想。「一无所知。」他唬鸆

「好吧，今天姑娘我心情好，就给你上上课。」她往后靠向椅背。

陶子说，靠她身上的制服、学生证加上她的年龄与长相，每个月赚的钱不但可以付医疗费和学费，甚至还可以存下一笔她打算考上大学的暑假去环游世界的钱，「而且是两人份喔！」她得意地比出V字型，葛浩发现她的手指纤细白嫩，突然有个什么揪住他的心。葛浩以前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女孩的漂亮手指没有抵抗力。

桃之夭夭(下)

「为什么是两个？」鲍渤海很佩服。

「我喜欢你们学校一个男生，我觉得他也喜欢我，等我们都考上大学就一起去环游世界。」

鲍渤海一听他们学校的眼睛一亮叫：「哇是谁？」

「段仲之。」陶子口齿清晰慢慢又仔细地说出来。

「啊那个乐队的。」鲍渤海说。

葛浩也知道他。虽然才高一，但听说他国中就曾参加过国际级的钢琴比赛得到冠军，爸爸是艺术界的名人，报纸电视上常常出现。因此即使在这个每位都是天子骄子的学校，段仲之还是轻易脱颖而出。

「如果他知道了怎么办？」鲍渤海有点担心

「你不觉得真爱可以包容一切吗？」陶子挑高眉，笑盈盈。

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陶子豪爽地说：「你们请我吃饭，我请你们看电影。」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选了一部奇怪的老片叫「狗脸的岁月」，葛浩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部片子了，但没看过。大概当时三人脑子都昏昏的，羆之进去看了。

「狗脸的岁月」指的到底是什么葛浩到底没弄懂，只觉得是沉闷的「艺术片」，很后悔刚才没有坚持选「魔鬼末日」。看到最后葛浩终于搞清楚那个小男孩大概是一个谁都不想要的孩子，他搞清楚的同时也听见啜泣声。坐在他和鲍渤海中间的陶子掩面哭泣，她哭得很凶，身体严重地抖著，不过幸好看这部电影的人不多，葛浩与鲍渤海在电影院里面面相觑。

在之后的日子里葛浩有时会想起陶子，有一次他打CS打得正顺的一刹那，突然觉得说不定陶子说的是真的。在那一刹那，葛浩第一次觉得心窝有一块地方闷闷的。

后来他不曾再在西门町见过陶子，不过他记得陶子的名字。有一次无聊的主义课上他随手抢了隔壁同学在看的别校校刊来看，竟发现她的名字。她写了篇散文，讲爱情吧，女孩子最爱的那套，无病呻吟。他很快晃一眼，有行字突然吸引了注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陶子写她最爱这句诗。那天回家上网查了，发现后面两句是「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三年级上学期，葛浩和鲍渤海一踏进火车站附近这个数学名师的补习班里，就看见陶子。陶子头发长了一点，仍旧清纯地漂亮著，好像醮禙一点，丰润了一点。她回头跟她同学说话，抬眼见愣在门口的两人，愉快地对他们笑了笑。鲍渤海说：「哇靠！」

段仲仁也在这个班，坐在陶子旁边一排。葛浩在后头常见两人传纸条，上课前手牵手在补习班附近巷子里的面摊吃东西。

再然后就是鲍渤海说溜了嘴。

那天葛浩迟到了一些，补习班已经上课了他还在马路上赶，他想抄近路于是钻进那条潮湿狭窄的巷子。CS真不是练假的，在判断出两人是谁的同时他已经缩腿退到修鞋子摊位后。我干嘛躲呀！在那瞬间，他不禁心里骂了自己，现在要出去眼看也不行了。葛浩还是忍不住干出了那件他自己最不趼鷘偷窥」勾当。

陶子在哭。眼泪不停不停地涌出，但陶子没去擦也没哭出声，只是看著段仲仁。段仲仁究竟是有教养的小孩，苍白著一张脸还是讲话稳重低沉。不知为什么葛浩觉得可以猜出发生什么事了，或许他一直都觉得总有一天会发生。

段仲仁说完话了，他在等陶子回答，但陶子没有，只是一个劲盯著他的眼睛看，好像在找他身体里面的另一个谁似的。段仲仁又低声说了什么，陶子仍没动。段仲仁转身走掉，陶子去拉他的手，段仲仁回头看看手，用另一只手把陶子的手剥掉。然后走了。

陶子没出声也没追，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葛浩都尿急了。到约已经上完一堂课的时间后，陶子像解开诅咒的木乃伊突然动起来，不过动作僵硬。她往外走去，走出了巷子，走上骑楼，游魂般汇入下班人潮中。葛浩冲进补习班一楼想上厕所，立刻又觉不妥一咬牙又冲出来找陶子。她已经走到吉野家附近了，葛浩跟上去。

过了几天这事成了两校间轰动得不得了的地下新闻，鲍渤海不是坏人，他极痛苦地向葛浩忏悔，葛浩往他肩上捶了一拳，然后说：「这样也好。」

那天葛浩怕陶子自杀一路跟踪，到了半夜三点陶子终于走进敦化南路巷子里的一栋大楼里。这段漫长的游荡逼得葛浩生平第一次不顾羞耻地在路边撒了尿。

他记住了地方，之后来观察并调查了几个星期，发现陶子他爸是做生意没错，但似乎做得不错并没有倒闭，她妈妈还每天陪她走到路口等公车，是个好看的妈妈。最后葛浩问到一韓像很嫉妒陶子的国小同学，她家在那附近开文具店，葛浩穿便服说他是「超级星期天」的工作人员，要找某位他不能透露名字明星的幼稚园同学。

因此他知道了陶子似乎有种奇怪的「病」，据说一直在看医生，因为她喜欢说谎，「她好会说谎喔，大家都被她骗得团团转。」文具店孩说。

几个月后大学放榜，陶子、段仲仁、葛浩和鲍渤海考进了同一个学校。鲍渤海有一天竟在校园里发现葛浩和陶子手牵手散步，他晚上寻到葛浩家里很吃惊地问为什么，葛浩拍拍他。他带著鲍渤海到家附近的红茶店喝冰红茶，在周杰伦的歌声中葛浩说：

「反正我想说的是，我一直是很简单的人，也相信以后会一直这么简单下去，我渴望复杂神秘的心灵，而我终于找到了。」

鲍渤海还是听不懂葛浩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