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作者: Maolei_writer | 来源:发表于2020-02-23 15:11 被阅读0次

    (一)

            男孩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不停换台。

            母亲在旁边的餐桌上吃早餐,背对沙发,只听到电视里一会儿唱,一会儿说,音量忽大忽小,毫无连贯性。她夹起一筷子盛在冰碗里的雪里蕻炒肉丝放进粥里,粥面立即漾起一层油花。果然是最好的猪肉,她清晨在市场的肉摊上精挑细选才选到这块最适宜炒着吃的。儿子难得从邻市的大学回家过周末,做母亲的欢喜得很。这种肉不用生粉也很嫩滑,切成细丝和过年从老家背回来的雪里蕻一起快火猛炒,加一点红糖去其咸涩,就成了上好的开胃小菜,雪里蕻都是嫩枝嫩叶,儿子最好这一口。此刻她闻得见自己身上、头发里的油烟味,这大清早的!

            “你到底吃完了没?!”儿子粗声发问,眼睛只盯着电视。母亲并不回答,嘴里的最后一口粥味同嚼蜡,她站起身把散乱的碗筷归拢收进厨房洗了,又拿着抹布出来,她不紧不慢将餐桌的角角落落擦了个仔细。这个家她日日摩挲,像宣告了所有权的动物在它们的领地上孜孜不倦地做标记,从物件到肠胃。

            儿子不停地变换坐姿,这会儿正把穿着拖鞋的双脚搁到茶几上架着,人整个仰在靠背上,眼睛望向天花板,手里的遥控器甩到一边,皮沙发在他的身下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动。她把抹布搓洗干净,厨房的地面铺着白色、宝蓝色相间的地砖,她选的,十几年了,她觉得看着还是这么顺眼。她低头查看,拉开抽屉找到纸巾。她讨厌台面上有多余的东西,纸巾之类细碎的物件都尽量收进柜子或抽屉,她撕下一截,蹲下来擦去地砖上一点汤汁的印子,又原地四下打量一番,确认视野之内没有什么污渍了,这才站起来,扔掉纸巾,洗干净手,反身将推拉门合拢,厨房的一切都是她称心的模样。

            洗手间的架子上搭着儿子换下的内裤、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她不去看它们,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脸色很暗哑,眉心的川字纹和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尽管轻浅,但使整个面相显出衰老的迹象,头发有些黏腻,该洗了。她洗漱得比平时精心,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她觉得洗手间的镜前灯亮得扎眼。

            衣橱里零落地挂着些衣服,她呆望了一会儿,终于选定一套运动装换上,她站在卧室门后,扯平衣角、袖口,拖延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换上轻松的表情。

            卧室是后台,大厅是舞台,她站在台口,需要谁推她一把,才能出场。

            儿子抬眼打量母亲,眼神是一贯的懒散。“可以走了?”他问。母亲并不回答,她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换上一种兴致盎然的语调问儿子:“海滨公园开放了,我和你爸没去过,想等着你回来一起去,今天太阳这么好,正好去那沿着海边徒步怎么样?”儿子不出声,盯着电视。母亲停了一会儿,终于说:“孙老师周末是工作日,很忙的,你就别去打扰人家了。”

            儿子躁起来,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脚放回到地面,两个手肘撑住膝盖,抬头盯着母亲:“你怎么知道她会觉得是打扰?”他在“你”字上格外地加重了读音。母亲默然不答,片刻之后努力缓和了语气,用半开玩笑的语调打个哈哈:“哎呀,这还用想么,人家上课已经够累的了,还要找时间应付你,怎么不是打扰嘛!”

            父亲一直在阳台上看报纸,他觉察到母亲语调里撒娇的意味,不禁从报纸里抬头看看厅里。儿子把手里的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父亲终于发话了:“啰嗦啥,他要去就带他去吧,磨磨唧唧的。你们去,我在家做饭等你们回来。”母亲放弃了,她端起杯子呷了口热茶,将那句“要去自己去,别支使我送你”当作药片用茶水顺进肚里。她在玄关的小竹筐里翻找,竹筐里精心垫了一块红格子的棉布,颇有情致,她翻出自己的车钥匙,顾自走出大门。

    (二)

            母亲拿起桌上的纸杯把玩,里面的半杯水随着她的动作波动,很是身不由己。儿子坐在小圆桌对面,简洁的欧式风格椅子看上去既不足以容纳他的身量,也不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他戴着耳机,身体从椅子的四面八方溢出来,两条长腿开开合合的,母亲的心也跟着定不下来。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机构里静悄悄的,走廊通向纵深处,一间间小教室的木板门后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嗓音,隐隐的听不真切。这是城里很出名的一家补习机构,常年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进进出出,楼下陆陆续续开张了很多小吃店:台湾烤肠、烧烤串串、奶茶饮料,甚至有大型连锁快餐的甜品站。大厅里的LED屏上照例滚动播出各种好消息:某某在某年中考中……某某某在某年高考中……,更详细的信息被设计成花哨隆重的海报,贴在显眼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历年来的佼佼者:名字、补习时长、成果,云云。穿着黑色西装套服的课程顾问不时指引来咨询的家长浏览一下,以增强其信心尽快做决定。儿子初中时在这里补习过一年,成绩提高不明显,母亲却因此结交了他的补习老师,孙老师不仅与母亲年龄相仿,更碰巧的是她们的老家相隔不过2小时车程。孙老师学英语语言文学出身,散漫而自我,跟母亲脚踏实地的务实相去甚远。儿子上高中后有时还会谈起她,语气既非赞叹也非贬损,而是一种发现不同物种的迷惑与好奇。

            两个月前,儿子忽然要母亲带他去找孙老师“聊聊”,她只知道儿子在学校碰到了些事儿,但他没有自己的朋友吗?高中、大学,身边同龄的女孩男孩多了去了,再不济还有父母,跟这个教英文的中年妇女有啥可聊的。儿子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每次回家过周末都要找孙老师聊,乐此不疲。

            走廊深处开始有教室门打开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随即向大厅漫过来,像涨潮的海水。前台帮忙打电话给老师办公室,放下电话示意母子俩孙老师马上来。学生们涌过他们的桌前,母亲想起自己在楼下拿着热腾腾的烤鱿鱼等儿子下课的情形,温情而甜蜜。

            孙老师来了,没有穿规定的制服,破洞牛仔裤T恤衫,她还是那么散漫不喜欢被约束,学生却带得不错,续费率高,投诉率低,还经常有口碑介绍来补习的,机构也就不说什么了。她笑着跟他们寒暄,眼睛里的光芒很不“中年妇女”。母女俩跟着她往走廊深处走,她打开一间小教室的门请他们进去,三人鱼贯而入,孙老师在前,儿子进门后转身站住,对身后的母亲说:“你就别进来啦。”母亲顿了顿,嘟哝了一句“有什么当着妈妈面不能说的呢”,尾音未落,门已经在眼前合上了。她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儿子正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耳机连同手机一起随意地放在桌上,神情活跃了一些。

            他们谈了约莫一个钟点。母亲面前的纸杯续了好几次水,她看着他们并肩走出来,分别在她两边坐下,儿子一只耳朵戴着耳机,跟着音乐轻轻哼着,孙老师跟母亲说着话,儿子并不留意他们谈话的内容,只忽然把一只耳机隔着母亲递给孙老师:“就是这首,我跟你说过的。”孙老师看了母亲一眼,犹豫着倾身过去接耳机,母亲的身体下意识往后撤出一点,看着面前孙老师略低于自己视线的脑袋,举起纸杯抿了一口寡淡的纯净水,叹息说:“唉,孙老师也有白头发了呐。”

            儿子把目光从递耳机的手移到母亲的脸上,虎虎地说:“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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