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残阳染透一江水。古往今来,滚滚长江好似总爱扮演悲情的角色,使人惆怅不已。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常会到码头采访“抓活鱼”,报道战友们的执法执勤工作,也记录着远洋船员的心酸生活。他们就如这长江里的一叶扁舟,总是随波逐流。漂到哪里,哪里也就成了家。这点倒有点像浮萍,无根无主,寄生于小河、沼泽的一潭死水,时常里还能聚到一块儿,汇成一片绿色家园。可面对流动着的长江与大海,它们也就失去了根基,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和养分,多少会增添几分失落与无奈。渴望萍聚,这是所有远洋船员的内心期盼。
在与远洋船员相识的那些日子,我所感受到的,不仅是他们工作辛苦的酸楚,更多的是他们内心孤独的落魄。他们最为渴望的,是货轮靠泊的港口离家能近些。这样,家人会方便过来探望。来一次“鹊桥相会”,亦或是亲子相聚,总是能缓解片刻海上孤独漂泊的相思之苦。好些船员也说,他们最期盼这一刻,也最害怕这一刻。有了相聚,自然会有别离。更何况船期紧,这样的相聚顶多也就2天。
他们会说:“既然相见短暂,还不如不见,免得伤感。”我明白,这其实是他们说的违心话。他们怎能不想见着家人呢?可以说是无时无刻地惦记,估计做梦也都在想:想着已驼了背、头发花白,可还时刻牵挂着自己冷暖的父母;想着灶前劳作、接送孩子,可还时刻关心着自己安危的妻子;想着满院欢跑、爽朗大笑,可在睡梦里却害怕着喊“爸爸”的孩子。我有幸接触了他们中的一位,也记录了一次“鹊桥相会”,让我真实了解了远洋船员生活的不易。
那是2011年8月23日,正值暑假。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晴空万里,一丝风也没有,树梢上的知了扯个嗓子,拼了命地叫唤。整个天空就像一口巨大的蒸锅,罩住了大地,闷得人直喘不过气。陈海霞带着7岁的儿子张鹏坐了3个多小时汽车,从老家盐城赶到了张家港。刚出车站,陈海霞便在人群中寻到了接站的人。
“你们挺好认的,一身橄榄绿,看着就觉得亲切和踏实。”陈海霞笑着对着前来接站的检查员徐志轶说。徐志轶走上前去,帮着拎行李。远处的“爱心服务车”打着双跳灯,等候在路边。
陈海霞并非啥领导或客人,只是边检站普通的服务对象而已。为何能安排专车接送,这样的待遇是否超出了边检职责范畴呢?徐志轶解释道:他们自然不会对所有服务对象如此,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和警力啊!他们只帮助那些带着孩子、行李多、登轮码头较偏远的服务对象。
陈海霞算是中了头奖,第一次来张家港,竟享受了专车接送的特殊待遇。我是接到徐志轶的电话,后来才赶到的。
在那之前,我曾去执勤业务科采访。我问徐志轶:“我们日常的执法执勤工作,有啥特别的故事,给我讲讲啊?”
徐志轶说:“现在是暑假,船员家属探亲比以往都多。这些年,我们常会帮助一些特别困难的服务对象登轮团聚,也收到了不少感谢信。其实,我觉得也没啥,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不就是现实版的‘鹊桥相会’么!”我兴奋地说。
徐志轶挠挠头,笑着说:“经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有点像。他们远洋船员很不容易。现在工资待遇也不比以往,工作还特别辛苦。他们一年中能有45天假期,可好些时候为了多挣些钱,他们会选择不休息。他们与家人的相聚基本靠手机和电脑,因为见上一面需要太多的必要条件:一是货轮靠泊港口得离家不远;二是正好孩子放寒暑假;三是正好货轮靠泊的船期相对长些;四是正好家里没有特殊事情耽搁,等等。只要一个条件不达标,这样的相会就会‘泡汤’。所以说,拿‘鹊桥相会’来比喻,还真是挺形象的。”
看着徐志轶扒手指头,算着远洋船员相会的概率,我感到由衷地钦佩。他定是个称职的检查员,也一定常把船员当朋友聊天,不然不会知道如此之多。我说:“下次碰着这样的‘鹊桥相会’,一定记着给我打电话啊,我得记录一下。我觉得特别地有意义!”
我同陈海霞和张鹏坐在后座,刚下车后兴奋地一阵小跑,她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我拍了拍前面驾驶员的后肩,说:“班长,麻烦把空调开小点,别吹感冒咯!”
陈海霞看了看我,笑着说:“没想到,你们当兵的还挺心细的啊!确实有点冷,我也没好意思开口。儿子扁桃体特别容易发炎,一受凉就发病,特别地麻烦!谢谢啊!”
我笑着说:“我也是父亲,我儿子的扁桃体也容易发炎。这玩意可麻烦啦!一旦发炎,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你们好不容易才相聚一回,可别生病啦!”
一路上,陈海霞母子一直望着窗外,寻找着远处即将出现的塔吊。张鹏对我说:“码头上最高的就是塔吊,每次只要看到塔吊,我就知道快见着爸爸了。”
此时,徐志轶也没闲着,他电话联系了办证大厅,提前帮陈海霞母子办好了《登轮证》。那是当时,还是拿传统证件登轮。现如今,边检站创新研发了边检“V通关”,只需手机微信申请,便可直接登轮,省了不少路上的时间。我们拿着证件,随即赶往靠泊在江海码头上的“正明”轮。
张红兵是“正明”轮上的船员,也是陈海霞的丈夫和张鹏的父亲。他接到了徐志轶打来的电话,说马上就要到了。
张红兵站在船舶的悬梯上,向着码头入口方向张望。等待家人,这是所有船员最为期盼的事情。那块小小的悬梯口,成了他们守望家的灯塔,给人暖暖的希望和幸福。
远远地,张红兵终于迎来了边检站的“爱心服务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此时,车上的警灯和“边检执勤”的字样倒显得几分温暖。他走下悬梯,来到车的旁边。这悬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唯独这次感到无比的幸福。对于这点,倒让我产生了想象,这晃晃悠悠的悬梯不就是一座鹊桥么!
张红兵见到了儿子,把他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圈。这是他们约定团聚时的庆祝方式,张鹏在空中爽朗的笑声,反倒让我们觉着莫名的心酸。
徐志轶帮着从车上拿行李,并扛到了船上。张红兵连忙说:“徐警官,我们自己来,太谢谢您们了!”
徐志轶笑着说:“我们都是为人父的,我懂得这种感受!你们父子俩得多亲近亲近啊,时间长了难免会生疏的!”
我站在一旁拍照记录。对于他说的话,我特别地理解。一线检查员是24小时工作的,值班更是常事。虽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半个月见不上孩子都属正常。徐志轶的孩子还小,他对我说:“有时,回家间隔时间长了。到了家,想抱抱孩子,可孩子会有意识地躲我,需要陪他好久,才能慢慢接受我这个爸爸,那种滋味真不好受!”
陈海霞和张鹏通过了边检哨兵的检查,登上了“正明”轮。对于这艘船,张鹏再熟悉不过了。每次上船,张红兵总要带他参观,介绍他的每一名同事。这艘船也就成了他睡梦里经常光顾的地方。
这一次,张红兵还是一样,带着他又参观了一圈。来到甲板上,张红兵拿出了一双在国外买的凉鞋。他蹲在地方,把张鹏的脚搁在自己的腿肚上,给他穿鞋。可没过多一会儿,张红兵却满眼泪水,泣不成声。我拿起相机,走了过去。原来,张红兵已经一年多没见着儿子。张鹏今年7岁,属于长身体的年纪,尤其脚长得特别快。张红兵买的鞋还是一年前的尺码,所以怎么穿也穿不进去。
张红兵紧紧抱住张鹏,说:“儿子,对不起!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你长高了,脚也长大了,可我都不知道,更没有陪伴。请原谅爸爸吧!”
张鹏也哭了,他说:“爸爸,我不怨您!您为了我和妈妈,做着这么辛苦的工作,挣钱养家。我都懂,我爱您,爸爸!这双鞋,我挺喜欢的,挤挤应该能穿得上。”张鹏用力把脚往这双“小鞋”里穿,使脚挤得都变了形,这才穿了进去。他在张红兵的面前走了一圈,笑着说:“爸爸,我说可以穿的嘛!”
张红兵看着懂事的儿子,心疼着跑上前,帮儿子脱下了鞋。他满脸歉意地说:“不能!不能!这样会伤着脚的。回头再买一双,这次一定买对尺码!”
“正明”轮的船期为2天,张红兵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就一天。我和徐志轶放下行李便早早下了船。这是他们难得的相聚时刻,我们不愿去打搅。
第二天下午,我们如约来到了“正明”轮,准备送陈海霞母子去车站。张鹏一见着我,就向我嚷嚷起船上一天的生活:船上举行了欢迎仪式,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订了张鹏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张红兵也下厨做了几道菜,不管好吃与否,总是表达了一下心意。
吃完晚饭,张红兵本想放放烟花。毕竟没能回家过年,现在总要弥补一点过年的气氛。可考虑到周围都是化工码头,安全还是第一位的。他买来了好些荧光棒,邀请船上所有人到甲板上挥舞荧光棒。夜幕里的长江,有这么些荧光棒星星之光的点缀,显得特别地光彩夺目。尤其当倒影在江水中时,就如满天的星辰,不停地眨眼,美丽极了!张鹏高兴地奔跑着,这定是能刻在他脑海中一辈子的美丽景象。
临别时,陈海霞从包里拿出了两罐泡菜和几瓶维生素,递到了张红兵手里。她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泡菜,够吃两个月的哩。还有这维生素,每天都得记着吃。海上没有新鲜蔬菜,人缺少维生素就容易生病。你得照顾好自己,我和儿子也能放心!”
就在此时,我和徐志轶已把行李都搬上了车。陈海霞和张鹏也随即上了车。车发动了,陈海霞摇下车窗,让儿子和父亲挥手告别。张红兵还是站在悬梯口,那个曾迎接他们到来的地方,不停地挥手。
车开出去没多远,陈海霞突然喊了一声:“麻烦停车!”原来是张鹏哭了,哭得特别厉害。她向丈夫招手,让他过来安抚一下。我拿起相机下了车,来到车窗边,连拍了十几张,记录着这个感人瞬间。当时,张红兵是怎样抚慰儿子,都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他说:“今年过年我一定回家,你要好好保护妈妈!”然后,就是我相机里定格在空中的那一滴眼泪。同为父亲,我也被深深感动,远洋船员的不易真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的情感被严实地包裹着,就算面对满脸泪水的儿子,也还得强颜欢笑,掩藏起内心的苦楚。我可以肯定,当张鹏在他面前痛哭流泪的那一瞬,他的内心必定如千刀万割,心痛不已。
没办法,再难受也还得分别,这就是生活的无奈。我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在泪水中记录了整个“鹊桥相会”的过程。路上,我对张鹏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爸爸,他能去世界上许多地方,认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他还要去跟风暴和海浪搏斗,你爸爸是个勇敢的人,你也应该像你爸爸一样勇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努力想办法解决。”
张鹏看看我,擦干眼泪,微笑着说:“是的,我不能哭!我要和爸爸一样勇敢,我答应爸爸要照顾好妈妈的!”
面对如此场景,陈海霞已经历过无数次。可看着儿子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她把儿子抱进怀里,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您对他的鼓励,他从来没说过这些话,他真得长大了!”
车很快驶进了车站。徐志轶帮她们买好了车票,送着上车。临上车前,张鹏紧紧抱住了我和徐志轶,他说:“谢谢叔叔们,您们和我爸爸一样,都是勇敢的人。我喜欢这身绿色,长大了,我也要去当兵!”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目送着她们离开,我扭过头对徐志轶说:“这两天的记录,让我很受感触。远洋船员生活不易,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易。”
徐志轶笑着说:“是啊!嗨!兄弟,我们都应该回家好好陪陪家人啦!”我们相互看着,也都会心地笑了笑。
这时,夕阳已经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好美呀!”我看着窗外,感慨地说。
此时此刻,面对如此美景,我们是该好好反思,等等我们身后的灵魂。同时也该学会停下脚步,欣赏我们身边的美景,关心我们身边的亲人。
我想,在那繁忙的港口上,此时的张红兵一定也在欣赏这江面美丽的夕照。人的内心有了抚慰,生活就会有希望,眼前的一切也就都是美景。
我们每个人都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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