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典型的凤凰男,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只有我爸爸考出了农村,大学毕业后就在这个小小的城市生活着,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家里务农。我奶奶去世的早,而且从她去世以后,明显感觉到没了这条纽带的维系,他们四个人的联系就只限于过年时电话里不痛不痒的问候。
很巧的是,我小姑的两个女儿都在这个城市打工生活,我的大堂姐,早早就结了婚,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现在有六岁。我小堂姐今年结婚,所以我小姑就来这边着手准备各种结婚的事宜。那天小姑来我家做客,跟我爸妈聊聊她家的鸡毛蒜皮,聊聊庄稼收成,忽然聊到一个事情开始抹起了眼泪。我看到都吓了一跳,这么能干的农村妇女,做事利利索索,性格外向泼辣,突然展现出这么委屈的一面,把大家的心就拧到一起,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着这件大事。
她跟我大堂姐不在一个地方生活,我大堂姐几年才回老家一趟,生活环境不同,工作性质不同,两个人或者说两个家庭之间能聊的只有曾经的岁月。我大堂姐的女儿跟我小姑更没多少共同生活的时光了,我相信对于小姑娘来说,几年回一趟老家的频率,哪怕是田间的一只羊、一头猪带给她的乐趣都会比我小姑给她的印象深刻。操办小堂姐婚礼的这段时间,我小姑一直住在我大堂姐家,由于堂姐和姐夫都是上班族,所以我小姑就很努力的跟小姑娘建立感情,可是作为一名种地三八能手跟小姑娘交流起来就是各种障碍。小姑娘总说听不懂我小姑的方言,于是我小姑跟她慢慢地讲话,由于选择的话题不合小姑娘的心意,换来的更是不耐烦。最让我小姑难过的是,大家一起吃饭,我小姑起身去拿个馒头,小姑娘很认真的跟她说:“不要拿馒头,你手好脏。”我小姑于是不敢起身拿馒头,只是讪讪地笑。夹菜的时候,小姑娘的筷子尽可能躲避着我小姑的筷子。
小姑边掉泪边讲这个故事,我爸爸妈妈总是宽慰她,“跟小孩子计较,那多没意思,她长大就会懂了。”原本我以为小姑要讲的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原来只是跟小孩子的置气的委屈。我仔细看着我小姑的手,确实黑黑的,常年的劳作哪里还顾得上保养,十指粗肿,细纹密布,手背的皴裂纹路就像是大太阳下的已经干涸的浅滩。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而这件事里,故事的主角变成了我奶奶和我。我小学的时候,我奶奶因为重病,要接受更好的医疗,所以做了好久的大巴,被她的亲戚送来我们家住了几个月。在我奶奶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前,我从来没有回过老家,这次是我跟我奶奶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她,至今我还能想起那种味道,所谓的老人味。因为农村条件不好,没办法经常洗澡,后来又有点失禁的问题,身上总是有一种暖热的恶心的怪味。她那时还有哮喘病,动辄说话就跟一台老风机一样,从肺叶中带出那种腐朽衰老的气息。我的表现非常不友好,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差劲。
我嫌弃她的一切,我讨厌她桌子上的各种药,我厌恶她住的屋子里都她被熏出一种怪异的味道,我恐惧她身上的病症,我憎恨大冬天我妈妈用自来水洗着她失禁污染的裤子。我如此不喜欢她,却仍在偷偷观察她,我看到她每天沾在枕巾上白发,没有一丝光泽,我看到她跟我们一同吃饭时,哆嗦的手,我看到她模糊的眼镜,浑浊不堪……我从不主动跟她说话。爸爸妈妈也觉得或许我年纪尚小,没有狠狠的揍我一顿,只是多次用眼神警告我,我也只好违心地施舍给她一丝微笑。
后来我才明白,我对她的嫌弃不是源自于对她本人,因为对我来说,我从没了解过我奶奶的一分一毫,我厌恶的是衰老,是病痛。衰老本身就是一种病,可它确实无药可解,它恶心它令人绝望。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有时拄着拐杖,用空闲的手向我打个手势,让我进她的屋子,在我忽略不了她殷切的眼神时,我不得已屏着呼吸,进了她的屋子。她从枕头底下,慢慢地摸,最后掏出被叠成小方块的钱往我手心里塞。那时候我的零花钱是按毛计算的,她给我的都是十块。那时,我突然觉得在她身上得了秘密的好处,但是这好处也没有让我孝顺半分,我总是撇下一句“谢谢”,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去玩。
住了几个月,可能家人也知道她这样也不会更好了,或许到了穷途末路,老家来了亲戚,把她接回去了。没过几个月,我听到她去世的消息。那天晚上,我竟然哭的很悲伤。当时我不认为我跟她的感情能到了流泪的程度,但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只要想起那时她伸出的枯老的手,往手心里塞钱,嘴里用含糊不清,用颤抖的、喷着燥热气息的语气说:“去买,自己多买些文具零食吧。”我鼻子总会一酸。
我对她的内疚是一点一点反刍出来的,我总后悔,如果那时候对她好一些,用成熟一些的心态面对她,至少会让她那时少些寂寞,少些彷徨吧。我大概一辈子偿还不了这种爱,这种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敏感的试探,那种小心翼翼的爱护,那种来自血缘的亲近,那种我用余生都偿还不了的温柔。只是我那时恶劣残忍,生生往她的细腻中划了几刀,从此再也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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