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从大学到工作,再到成家,兜兜转转这几年,我竟又回到了这里。
自打上三年级一直到上大学,我住在一个老楼里,没有电梯,每天要爬六层楼才能进家门。但值得庆幸的是,六层是个小复式,这样我们家就等于有两层了。楼上有两个卧室,是我和哥哥住的地方。楼下也有两个卧室,有阳台的大卧室是爸爸和妈妈的房间,旁边那个小房间我们亲切的简称“没人住”,就是一间只有一张床的空房子。有的时候姥姥会来我家,就会住在“没人住”,但是大多数时间,“没人住”就是真的没人住,只是用来放一些杂物,没用的东西都堆在“没人住”的床上,一家人需要换洗的衣服、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本、换季了不用铺的海绵垫子等等。
我对“没人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我们是患难之交吧。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总是感冒发烧,上初中之前我感觉我每天都是咳嗽流鼻涕的状态,就没有一天是健康的。每当我发烧的时候妈妈就让我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到“没人住”,这样方便照顾我,免去了妈妈还要到楼上去的辛苦。小孩子总是有种无所畏惧的天真,认为只要是和别人不同的那一定是好的。所以刚开始我是喜欢“没人住”的,因为哥哥还是没有生病还是住在楼上,而我因为生病而得到特殊的待遇,必须到“没人住”躺上几天。
白天时候的“没人住”比我的小屋更亮堂,因为我住的房间有个封闭式的阳台,有两层窗户所以得不到那么多阳光。生病时候的我就躺在“没人住”这屋铺了好几层床垫的床上,看着阳光透过护栏和玻璃窗,打在床旁边的墙上,护栏把刺眼的阳光分割成一列一列的,好像我的作业本啊,我想。当然了,因为发烧我看到这些阳光的时间也不多,绝大多数时间我躺在“没人住”这屋的床上都是昏迷的,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作业没写完,老师让背的课文没有背。妈妈来给我灌药的时候会顺手把窗帘拉上,免得那金灿灿的作业本打扰我休息。其实我是喜欢阳光的,我想晒太阳。这句话直到我成家以后才跟妈妈说,我知道就算我当时跟妈妈说了,妈妈也会大义凛然的把窗帘拉上,毕竟小孩子生病,家长总是会把责任推给任何他们认为本应该的事情。
记得又一次我发烧,我抱着我的小被子到了“没人住”,那时已经是黄昏了,房间里有些昏暗,我躺在床上一心想要我的灰色老鼠布偶,它叫香耗子,是我一岁时的玩偶。我有气无力的哀求妈妈,帮我到楼上拿我的小老鼠,仿佛我就要跟它诀别了。人在脆弱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些精神寄托,而这精神寄托每个都不一样,有的是些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些珍贵的东西。我是一个长情的人,从两岁开始和香耗子成为朋友,直到现在我已结婚生子,每当我脆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香耗子,一个手掌大小的灰色布偶。我一声一声的叫我妈,只想快点拿着我的香耗子,那个时候我真恨自己非得在“没人住”躺着,我只想回到我的小屋,但是我没有力气,头晕的很。
妈妈说,你别一声一声的叫了,跟叫魂似的,你再叫它也下不来,你发烧就是因为你天天的拿着那个破耗子闻来闻去,我非给你扔了不可。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在妈妈的世界里我发烧是因为我的香耗子,我学习成绩不好就是因为我的香耗子,我跑步的时候膝盖磕破是因为我的香耗子,我做的一切错事都是因为我这个成了精的灰色老鼠布偶,它就是我人生的魔咒,时时刻刻诅咒这我,让我变差变悲催。有真替我的香耗子叫屈啊,它就静静的躺在床上,几乎每隔几天就要面临一场灾祸,不是被扔到楼下垃圾桶就是被剪成碎片,这都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主人。
妈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在给我灌了一大碗黑色的苦药之后还是转身上三楼帮我拿了。我躺在“没人住”这个不属于我的床上,拿到我的香耗子的时候,我真的感觉世界都变得美好了,竟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仿佛就算我现在躺在“没人住”,但是我跟香耗子在一起,我就没有病痛,就算有,那也有香耗子替我承受一半。
生病的夜晚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难捱的,尤其是像我这种独自躺在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房间里的小孩子。“没人住”这屋楼下是一个小学的操场,所以会二十四个小时亮着两个像太阳一样的灯,及时我拉上两层厚厚的窗帘,那关也能透过窗帘打在墙上。操场的挨着一条马路,晚上车来车往,车灯会把墙上的影子拉的老长,等车开过去,这影子又会突然归位。再加上我们这个楼和操场中间有一排杨树,使得墙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的,就像黑夜里舞动着触手的魔鬼。吃完退烧药的我会清醒一会儿,我看着墙上舞动的魔鬼,害怕极了。但是我又不敢叫妈妈,因为她已经照顾了我一天,刚休息没多久。“没人住”这屋的夜晚太可怕了,比我的小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要可怕一百倍,不,是一万倍。
我就这么盯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整个身体都僵了。由于退烧药的作用,我出了一身汗,被窝里就像个蒸笼,我身上黏黏腻腻的就像是那可怕的魔鬼用了咒语要把我蒸熟。我没有办法,我手里拿着的香耗子也变得有些潮乎乎的,我想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致,我试图叫妈妈来,但是我的嗓子是嘶哑的,竟发不出声音。我大概是要死了吧,我想。快点结束吧,魔鬼,给我个痛快。
我不知道我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我觉得我手里的香耗子在慢慢的膨大,我越来越抓不住它了,我的手就像杵进了高密度的海绵里,每动一下都格外的费力气。我拼命的想要抓住香耗子,可是香耗子还在膨大,我没有办法抓着它了,它一会儿高悬在我的头顶,一会儿又重重的压在我的肚子上,我被它压得喘不过来气了。于是我翻了个身体,侧躺着。可是我感觉到我身体里有水滴一滴一滴的从上面滴到下面,仿佛就快要流干了。我好想置身于沙漠了,又好像置身于海洋,又干旱又潮湿的,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是魔鬼带我来的吧,那一定是地狱。我下地狱了,哦,天呐。没关系,还好我有香耗子,我们两个还能做个伴,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的世界仿佛被格式化了,空间都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用线固定好的,我的手、腿每动一下都是被规定好的距离。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魔鬼了,只是感觉身体很难受,但是与魔鬼相比,这又算什么呢。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妈妈坐在床边,摸着我滚烫的腿,轻声说,还是干烧,多喝点水,天亮了就去医院。我迷迷瞪瞪的,看着“没人住”这屋顶上的灯,有些迷茫,难道我现在是地狱归来?我不知道。白天到了医院,医生说我真命大,药物过敏竟然自己挺过来了。从此我再也没吃过日夜百服宁,也没有跟妈妈提起过我去过地狱的事儿。有了这次和“没人住”这屋的魔鬼打交道的经验,我让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小夜灯,妈妈以为我在我自己的小屋睡觉害怕,只有我知道我是为了抵御外敌啊。
二零零八年非典刚爆发的时候,我特别不争气,在第一时间发烧了,于是我再一次来到了“没人住”,带着我的香耗子和小夜灯。停课了,老师让挨个打电话报体温,我吃了退烧药体温还是不合格。我这个心大,又经常发烧,所以就认为是例行发烧,就算报了体温也没有什么事。妈妈像往常一样给我灌药,我也像往常一样喝。但是我喝完了以后,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拿了碗出去,而是坐到床边问我,你的体温要报给你的老师吗?如果报了你可能要被隔离。妈妈说完这句话就流泪了。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要被隔离,好可怕。这样我不仅要离开我的小屋,还要离开“没人住”,离开我的香耗子,离开我的家。不行,被隔离到“没人住”已经是我最后的妥协了,我不能再让步了, 不是我自己要发烧的,我也不想啊。我知道,隐瞒不报是没有用的,我必须赶紧自己好起来,我不能再发烧了。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帮我,只有靠我自己,就连香耗子这次也帮不上忙了。我必须听妈妈的话,和香耗子分开一段时间。
妈我没事,我明天就好了,别告诉老师了,我说。
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在发烧,而且身上起了好多大红疙瘩,没有办法我被送到了医院,一系列的检查,细菌培养,折腾了一溜够。恭喜你,你出水痘了,医生说。这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不用被隔离,我们家也不用,而且出水痘刚好赶上停课,也不用因为这个耽误上课。于是妈妈拿着医生给开的一兜子药,带着我迅速撤离了这可怕的战场。
后来我在“没人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仅仅是我的小被子、香耗子、小夜灯,还有我的专用小枕头、课本、小兔子文具盒、画笔等等,都被我拿到了“没人住”,“没人住”在我出水痘这段时间就好像是我的另一个基地,由于怕把水痘传染给哥哥,所以我吃饭、睡觉、学习、写作业、玩儿都在“没人住”。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太喜欢“没人住”,当时我是想不明白原因的,总觉得“没人住”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想回到我自己的小屋,还是和哥哥一样,住在自己应该住的地方比较好。
现在想想,小孩子真是幼稚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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