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重逢。”
微微泛黄的笔记本停留在最后一页的空白,湖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发灰,可碳素笔书写的字迹依旧清晰如初。温渝欢将目光锁定于那一页空白,凝视良久,随即提笔用力写下这六个大字:
“我们终将重逢。”
“十七年了,已经整整十七年过去了,真的还会重逢吗……”她喃喃自语道。
“组长,什么十七年?十七年前,弗洛拉综合征病例就已经有记载了吗?”叶依晴猛地从背后办公桌抬起头,急促地问道。她的脸上看不出神情,浓黑的眼眶掩盖了心灵的窗口。
“不是,没什么。”温渝欢重重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抽屉最底层,随即站起身,“小叶,科研是需要灵感的。你这样不行。今天我放你的假,你去楼上睡一会儿,或者去空中花园散步,怎样都好,清醒了再回实验室。”
“等一下,组长,我今天,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叶依晴伏在桌上,转过身祈求似地望着温渝欢,含混不清地说,说到一半忽然截住话音,两眼猛地注入精神,“今天开学!我要去附中给新生演讲。”
“做完演讲,还要负责本学期两个新生班的生物课教学。亏你还能记起来。这次我替你去就行了,快去休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一袭白衣的衣摆在身后跟随步伐节奏而律动。
2040年,九月一日。
这是弗洛拉综合征疫情全球大爆发的第五年,地球上尸横遍野,活着的人记忆渐渐被空白所蚕食,人人都活在虚无的现实之中。然而奇迹降临在春陵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当世界各地都被病毒深深统治之时,春陵城却逃过一劫,数月内无人感染。
“脑部神经慢性损伤,早期临床表现为过去的记忆丧失,随病情发展而逐渐行动不便,渐渐成为丧失思想与行动能力的植物人,六个月内即可死亡,死亡率接近100%。”温渝欢随手将粉笔投入三米外的回收箱,转身走下讲台,走近台下静静聆听的学生们,“这就是弗洛拉综合征。”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病情处于早期时,患者伴随过去记忆的丧失,学习能力和创造力却会大幅提升,从而能够创造出健康人无法创造的价值。因此,五年前弗洛拉疫情爆发之初,一些人为获取这些眼前利益而百般阻挠研究工作,导致事态进一步严峻。为保护科研力量,五年前春陵科研中心在此建成,未染病的科研工作者集中隔离进行攻关。现在,各行各业的幸存者都聚集在这座城市,继续创造人类的文明,人类的历史。与病毒奋战到底,留住我们的记忆,这就是每个春陵人的使命,是你们每个人的责任。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们有关——况且,灾难已近在咫尺。”
“我叫温渝欢,是弗洛拉制药工作组组长。原本我不该在开学演讲中讲这些严肃的话题,但是,我们真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笑了,笑得有些许凄凉。
“我曾在春陵附中读过书,就是在这间教室里。当然,是很久之前,那个时候,这所学校还不叫春陵附中,我的家乡也只是个普通的三线城市,玉兰花开,海棠飘落,四季流转。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令人谈之色变的流行病,没有高等学府和科研中心。只是,时代变了,时代变了而已。”
“下课吧。”
在热烈的掌声中,她向台下望去,仿佛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场景。岁月总在不经意间仓皇,他们也是她年少的模样。谁都踏过鲜花遍野的小路,谁都做过繁星点点的美梦,可是总要有人先一步成长,总要有人挑起重担,守护那些尚且年轻的笑颜。
她向那些年轻的孩子九十度鞠躬,走出教室,身后的喧哗渐渐飘远。电梯停在三楼,一打开门,就看到混乱的一幕。叶依晴蹲在胡乱堆叠的资料册中间,一页一页翻找。
“组长终于回来啦!刚才,小唐说他有一个思路,我正打算帮他找找资料,正好,让他来跟你说。”
温渝欢笑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他那个新思路我看过了,有些地方说不通,但我很受启发,等我们把它完善一下,我们的研究或许就能看到曙光。组织都已经调你去做人民教师了,制药组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不然会撑不住的。一会儿我要去找领导多申请几个人手来,你只管闲暇时看一看就行。”
“真是的,才把我调到制药组三个月,本以为可以做些大事业,就又要工作调动。最近上面的决策总是莫名其妙的。”叶依晴低声抱怨着,把地上的资料册捡起来,堆放在实验桌上。
“好啦,想当初我的理想就是做教师。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业了,能够让我们的工作后继有人啊。”
“后继有人就大可不必了,真希望这弗洛拉综合征早日绝迹,至少要在我们退休之前。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忘掉做这份工作的初心。”她背上双肩包,“资料给你们留下了,我要去附中办公室那边探探路。”
“再见啦组长,一定要成功的!”叶依晴的脸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变得模糊,走廊渐渐笼罩一层静谧。
温渝欢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央,神情有些恍惚。春陵科研中心的装修设计简直无懈可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电铃声,电梯门的摩擦声,门锁转动的声响,还有最常见的,笔尖与纸面的接触,键盘鼠标的敲击,都格外动听。千百个日日夜夜,平淡而盛大的生活。生活的缝隙中流出那些声响,交织成一首属于春陵人的小夜曲,比音响店里缓缓流淌的黑胶唱片更为动听。
多好啊,来人间三十五年,尽管生于艰险时代,依旧活成了曾经渴盼的样子。
只是,她知道,这样的生活,到底少了一种颜色。
“咚咚咚……”
“进来吧。”
温渝欢推开门走进屋子,并小心地把门带上。
“张主任,我找您说一个请求。”
“坐下说。”张主任眉头微皱,双眼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我们制药组的叶依晴被您安排到附中带学生,现在我们人手稀缺,可不可以再派两个人来?”
“我正打算告诉你。”张主任转过身,从眼镜上方注视着她的眼睛,“从现在开始,你的主要工作不再是研究针对弗洛拉综合征的药物了。组长依然是你做,但主要工作请你交给唐衍朝,让他定期向你汇报情况就可以了。现在需要你去负责一位患者,他于一天前染病,现在被安排在生物研究所大楼空中花园疗养,从今往后就请你搬到那里,让刚毕业的王护士与你同去。最初任务是照管患者,后续会随时告诉你们新的安排。至于你们制药组,我会再安排人去的。”
温渝欢睁大双眼,开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
“这是上面的决定,并且,这不是个轻松的工作。恰恰相反,它代表了组织对你的肯定。那位患者是生物研究所高层组织特意找来的重要人物,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你去了就会知道。小王,你现在就陪温老师去收拾一下她的东西,然后带她去。”
登上露台,温渝欢眼前一亮,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座实验楼的顶部——尽管平日常劝人到空中花园休息,自己却是从没抽出时间去一次的。此时站在天空之下,映入眼帘的是一颗用半透明浅蓝色玻璃钢制成的球状建筑,里面便是空中花园。
“温老师,我带你去咱们的工作室,在一片海棠林旁边,风景特别好。”
两人行走在两旁种满海棠树的小径上,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杂着泥土与草叶的味道,让温渝欢心中荡漾着一种久违的亲切,仿佛回到十六七岁的年纪。小径尽头忽然收紧变细,余下路段蜿蜒穿过一片海棠林,一阵风吹过,半透明的淡粉色花瓣纷纷飘落,使小径覆盖一层纱毯。她们的工作室是林口低矮的白色建筑,被花雨笼罩,浪漫而缥缈。
“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正常的四季了。人间烟火气真是一种久违的美好啊。”王护士轻轻感叹着。两个人走进屋子,将行李安置好。
温渝欢拉开窗帘,望着窗外风景如画的海棠林,忽然之间,她注意到林中小径伫立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们,看不真切。可是,那身形莫名熟悉,熟悉得令她心惊。她久久驻足窗前,凝视着那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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