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如何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问题古老而宏大,若与人类当下的切身处境相联系,不妨可以将其更具体化:在现实世界基础之上,通过人类的努力,是否可以达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为了远大而美好的目标,是否可以不择手段,对现实世界作出牺牲?
早在1931年,赫胥黎在写作《美丽新世界》时就已通过辛辣的讽刺作出隐晦地回答。未来也许是披着美好面纱的坏世界,尽管当它成为现实时,我们已无力认识它的坏的本质——那一天到来之时,属于人的真正悲哀也就降临了。如果说《美丽新世界》旨在警醒世人,小心“文明的恶”,那么六年后,《目的与手段》的出版似乎从更积极的层面阐释了到达理想世界的种种实践手段。于当时的时局而言,这本在一战与二战间隙写就的著作无疑更具有现实意义。两年后,德军入侵波兰,正式开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赫胥黎在本书中的预见与忧虑成为现实。
时隔8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于今年4月首次引进此书,冠以《美丽新世界的美德与见识——赫胥黎论目的与手段》之名出版,不仅可见其在思想脉络上与《美丽新世界》有着血脉关连——这种传承是隐微而非明晰的,而且也彰显着时至今日,我们仍有重新阅读和理解阿道司·赫胥黎那关于“自由、和平、公正、爱如弟兄”美好愿景的需求与必要,这在本书中得到淋漓尽致地体现。
回到本文开头所提之问,赫胥黎对人通过努力而能进入更为美好的世界前景显然持肯定态度。在本书甫一开始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我们的文明一直在朝着人类的理想目标而努力趋近,并且近三千年来,我们的文明对于人类的理想目标具有十分一致的普遍共识”。这种“普遍共识”是整本书的基石所在,从随后他毫不留情地讥讽尼采、萨德侯爵、马基雅维利、黑格尔等人是“特定环境下的牺牲品”,“不正常的怪人”可以看出,赫胥黎对于人类的未来有着赤诚而浪漫的憧憬。正是出于这样一份赤子之心,他才会如此挂心生活在战火夹缝中的人类,这也是促成他写作本书的缘由。
战争与暴力都会毁掉人们的生活,远离美好。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暴力与战争被认为是恶的,那么对这种暴力的暴力反抗是否就是善的呢?赫胥黎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暴力不能导致真正的进步,除非对暴力的牺牲者进行补救和赔偿;只有非暴力以及正义和善意的行动,才能导致真正的进步。不过,正是补救行为而非补偿行为想要补救的暴力,使我们获得了进步。”换而言之,如果对暴力行为进行的暴力反抗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随后进行的安抚、重建才是使人类进步的真正原因。基于此,对于改革,赫胥黎有着极为审慎的态度,“任何改革不管有多么的必要,如果可能导致暴力对抗,那么都不应进行和实施”。这一观点也许会为那些激进的改革家所诟病,将赫胥黎误解为一名保守派,但造成他这一观点的深层次原因,恰恰是那些大刀阔斧试图推翻旧世界,重建新世界的那些踌躇满志的改革家所欠缺的。我们对于未来世界的构想,是否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践踏之上,这一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生活在当下世界的处境。
“十分显然的是,在所有独裁者的词汇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单词,用来为法西斯主义者、纳粹等进行正当性和合理化的辩护。这个单词就是‘历史的’。”求助于历史,或以历史为借口,表面上似乎使当下的艰难困苦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但在本质上却是试图将现实世界作为一个手段,使现实的人成为一个工具性的存在依附于对未来的构建中。这仅仅只是一种善意的揣测,事实上,赫胥黎对独裁与集权有着清醒的认识,“那些已经攫取绝对权力的人,常常都乐于不择手段,甚至使用卑劣手段来维持这种权力”。
由此,赫胥黎深刻意识到,“善果只有通过使用正当的手段才能获得。结果不能证明手段是否正当;原因很简单,正是所使用的手段,决定着所产生的结果的性质”。《美丽新世界》对此已经作出了隐喻,为什么一个人人各安其所是,并拥有极高幸福感的社会是一个使读者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的“恶”的世界?如果未来的理想世界是靠剥夺人之为人的尊严,限定他们只能存在一种可能性的手段来建立,那人类社会的存在意义就荡然无存,人只是被塑造的拥有生命的工具性存在。个体如果丧失自身的全部意义,而只是沦为群体的附庸,如何可以相信由此构成的群体会是人间乐土呢?
我们期冀和平、反对暴力,提出各种教育和改革的理论,如果这一切是为了使人类社会能得以进步,建构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那一定是因为在这样的世界中人能获得更多的尊严,拥有更多的多样性,彼此之间宽容博爱,人的一切美好特质都在此得到更充分的发展与保障。而一个为了建构而建构的“美丽新世界”,就像橱窗中的塑料模型,美则美矣,却失去了灵魂,这正是恶的手段试图结成“善果”的极致体现。《美丽新世界》中的主人公尚能疾呼:“但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然而可以想象的是,这一天真正到来之时,我们已无人可以发出这样的呐喊。
话又说回来,本书出版已经80余年了,赫胥黎对于“自由、和平、公正、爱如弟兄”的理想,就像他所赞美的孔孟、老子一样——他们对于人间治世的主张已有两千年之久,却从未真正实现过。他在书中洋洋洒洒所举得那些具体而微的实践手段,还未来得及真正得以实践,就有很多已被认为是老套而过时的了,这似乎是理想主义者的普遍困境。然而本书的中文版依然出版了——就像时至今日,孔子与老子的经典永远不乏读者一样。真正动人的,不在于其具体的为实现目的而设置的种种现实手段,而在于其传递的某种精神:博爱与宽容。正是受此鼓舞,我们有理由认为,当下与未来同样重要。现实本身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比起虚假的“美丽新世界”,在真实的人类社会中才可能建构出乐土。
与其将本书定位成进入理想世界的实践指导手册,将其与《美丽新世界》进行互参更有其警示意义。本书的中文版出版两月后,谷歌研制的阿尔法狗三胜人类的围棋冠军柯洁,此刻,重读赫胥黎,或许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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