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领头的最后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停下脚步:“这便是大人的房间,有劳二位了,请。”
老和尚点头,垂着头携徒弟推门而入。
屋内檀香袅袅,很寻常的豪门布局,四周摆满古董字画,却不落俗套,地暖将房间调和成最适宜的温度,看见朱漆大床上躺着一位花白头发的便衣老人。
这个老人年纪约摸六七十,已经很老了,身材瘦小得像一只猴,闻听到动静,老人缓缓扶塌而起,他面孔黝黑,皱纹深刻,乌青色血管凸布在又薄又松弛的肌肤上,喉结高耸,整个人更像是一具骨架,而在他挣开眼睛后,目光如电,整个人气势攀升。
他起身给二人倒了茶水,坐到二人面前,自饮自酌,眉目平和雍容。
“一路舟车劳顿,二位辛苦了。”知府转着茶杯,端详着他们。
小和尚“哦……不辛苦不辛苦,知府大人的头痛是吧,平时记得要早睡早起,不能太累着自己了。”
知府“其实我一直困惑的是,二位怎知我有病呢?我曾数次严令府上的人不能将此事外泄。”知府目光炯炯。
老和尚低着头,突然开口“说实话,刚才下车前这个徒弟还在问我,以为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继续说下去。”知府面色如常。
“不怕大人笑话,我们就只是两个下山找人的和尚罢了,我们不会医术,甚至佛理都是一知半解,这几天想必知府对我们要来给你医病的消息已经听得很多了,但其实我们真的什么都不会,我们只是来找人的。”
老知府将最后一口茶送入嘴里,忽然笑了:“了然,那为什么给大家说我有病呢?”
“因为头一次出城时太晚了,守城的士兵不让我们出去,必须要找个借口,情急之中出此下策。”
“还真是……怪事啊。”
“实在对不起,我们来这里不是治病的,是为了给自己当时撒的谎一个交代。”
“哦?什么交代。”知府笑看二人。
“给你说句对不起吧,然后就走。”老和尚就像是一个认错的小孩。
“这种语气,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知府忽然立起来,茫然四顾,又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自嘲地说:“没事,没事,听你说这句话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知府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他注视着老和尚,越看越困惑,似乎和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他哆哆嗦嗦地指着老和尚,颤抖地说:“大师,可否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老和尚身体仿似被洪水冲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壳躯体瘫坐在对面,他不由得抓紧握着小和尚的手,神情不可捉摸。
“嗯?”知府声音愈加激动。
小和尚疑惑的看着知府,这个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风烛残年之时所有的悲喜波动仿佛都上交给了岁月之佛,他们大多苦丧着脸,或者淡泊到淡薄,好像挨了槌也不叫痛,被人推搡也不回头,就是那么闷着头沉着步子轻飘飘地走,逢人就摆摆手,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而这个老人并没有让小和尚感应到老人家特有的迟暮陈朽,他这一瞬间的感情波动令人心生敬佩,这种敬佩是给他饱满浓厚的情绪的,因为这一刻,他不再像猴子像骨架,却更像是丢了最心爱的宝贝而撕心裂肺四下寻找的某个慌张失措的年轻人。
而更令小和尚疑惑的却是此种情绪爆发的对象居然是他的师父,他的师父已经四十岁了,平时笑呵呵,经常压制自己的欲望,长时间克制本性,却还是在别人的劝饮中贪杯。这就是他的全部特征,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并不那么纯粹的和尚。那么知府心中哪个人影子可以和这样一个寻常平庸的人重合在一起呢,他想不通,想不通的事,一般他都会问老和尚,于是他看向老和尚,却发现他蜷缩得像一个作茧自缚的蝉蛹。
老和尚声气飘忽,犹如空巷中有个人独自诉说“还是不用了吧,把自己做的错事给大人你交代后,我们就该走了,希望你原谅……说谎的晚辈。”
知府骤然而立,他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真的是你……也对,除了你,谁还会如此清楚这个老人身体的毛病啊……”
“我想,你认错人了。”老和尚口吻淡漠,语态渐如平常。
知府得到这个回应,无力瘫坐,他无奈转头对小和尚,看着小和尚很久很久。
知府:“你……是他的徒弟吗?”
小和尚“没错。”
知府“跟他学佛多少年了。”
小和尚“自我出生,直到如今。”
知府食指揉搓着太阳穴,舒缓疼痛,良久,他继续问道:“可否告诉我,你眼里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好意思,只是看见他长得比较像我一位故人,有点……好奇罢了。”
小和尚并不清楚师父与知府目前微妙氛围发生的原因,他紧紧拉住师父的手,就像老和尚当年牵着他下山化缘那么紧,他轻轻拍着师父的后背,为他平和情绪,然后对知府说:“没什么好说的,他是个和尚,和大多数和尚一样,除了有些特别的地方。”
“可否具体。”知府目光一直停留在蜷缩佝偻的老和尚身上,这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啦。
“跟他生活的这二十年,对他知之甚少。我不清楚他的来历,我不了解他以前的故事。他也许是一个神秘的人吧,他曾隐约透露过他以前的日子,听来……很是跌宕。嗯,就是跌宕,而我没再追问下去,我总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他自己的秘密,这可能是一切行动的源泉。所以我理解他,并且有时居然产生出想保护这个人的想法,即使他年岁已至不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明白,但他却着实还有很多困惑的地方,比如现在,我几乎能体会到他的迷惘,很沉重。”
“他能有什么好困惑的,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岂不美哉?”
“师父的困惑在我看来是压抑,我和他在一起这么久,能体会到他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己束缚,却不懂他为何要这样逼自己,妄图打倒自己,如果说是青灯古佛带来的,我宁愿他不要。而我的困惑是慌张焦虑,我很想什么事情都搞明白,甚至现在坐在对面的你,以及我身旁的他,我不了解你们的恩怨,看起来你们好像很熟,而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看得出来,你们师徒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的。”
知府沉默片刻:“如果我说,我是他的师父,你信吗?”
小和尚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猜到了。”
“怎么猜到的?”
“你看着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就好像师父在看着我。”
知府“不觉得古怪吗?”
小和尚这一刻笑的非常开心:“有什么好古怪的,其实我早该猜到,谁能知道青天大老爷的隐疾,无非就是身边人,而且踏入你府邸那一刻我就发现这里一草一木给我很亲切的感觉,让我想到了我的家,那座快要到山顶的小破庙。”
“住在山上啊,不会苦闷吗。”
“会啊,所以下山了。”
“为什么下山。”
“师父说他要去找人,找一个故人,她要出嫁了。而我嘛,也凑个热闹,找两个人。”
“那么找到了吗?”
“没有呢。”
知府点点头,不再提问小和尚。起身给自己加上件羊毛大氅,地暖很热,他却越发的感觉到苍凉。
他静静地对老和尚道“所以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都说了,抱歉。”
“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当年无故离开,这些年来,每念及此,头就会疼啊。”
“比当年更甚了吗?”老和尚抬头问他。
“嗯,也罢了,反正快死了。”他语气平静。
“贫僧愿祝大人,长命百岁。”老和尚祝福着,小和尚仿佛看见了一个少年狂生,皈依我佛。
“好,好!好。”知府楞楞地看了他好久,大笑。
尔后,他重重拍下桌子,指着老和尚,声色俱厉:“那这位大师,请告诉我,为什么当年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大牢里,黑到窒息。
婉儿再没有手中的剑,那匹马应该也被杀掉了,昨夜领头者的功夫很厉害,片刻就把她引以为傲的剑给打破,她如今坐在这里,安静极了。
如果说此刻亮一盏灯的话,这所牢房会被瞬间照亮,那么她会看到冷硬的生铁铸就的笼栏,看到自己一身狼狈的惨烈模样。幸好这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像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了。
突然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身处混沌人会油然出一丝丝空灵缥缈的感觉,意思就是说仿佛与周遭的黑暗融一体,你浮在半空,也可能是在上下两极端,总之好像血肉突然就不存在可,心脏的跃动,发肤的苦痛,一切能被感觉到的,一切能体受到的,剥离,消弭,殆尽,于此间漫散开来。
婉儿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她看着眼前的黑,就像是黑在看着她的肉身。
不过她还是能思考的,这就很好,思考能将这种对黑暗的原始的压迫缓解一下。于是她开始琢磨起来,她不由想起外面那位没有被杀掉的知府,兴许这会儿他给成功救驾的领头者办了场庆功宴,晚上笙歌美酒,知府按下众人的欢呼,因为此事说到了当年如何进京赶考,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封疆大吏,然后众人再次欢呼,随后知府顺着他们的建议,决定在明天的中午杀了她。
这是她浮在半空中的幻想,在她的认为里,最多明天中午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她也想的通,死这个东西你说能有多可怕呢?
有关死的思考,又能消耗掉一段苦闷的时间了,死就是结束,真实决绝的结束,是所有事物的瓦解,是全部存在的终离。万事万物,让人想都没得想了,可能不管用什么比喻来定义死亡都是不恰当的,反正尘归尘,土归土了,有什么好感慨的。到明天中午我死去后,这个世界不也就死了吗?这样想不会有错的。
她又开始嫌弃自己学了十一年的剑了,最后不也失败了吗,但心中却没有失落,因为好像就算成功了,不也都一样吗,即使她没有成功,但是她能体会到成功杀死知府后的那种无趣,实在是无趣,做人真是太无趣了,刺客要杀别人,知府要治理辖区,和尚还说要和我成亲,为什么要被赋予这些任务啊,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哪怕洪水滔天,盛世太平,都不关我的事了。
但真是有点冷,对冷的感觉还是很清晰的。但假如我忘掉我是个人,而只是飘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埃,会不会就不冷了呢。但我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幻想,估计只有那些光头和尚能达到这种境界,这种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境界。
说到和尚,又让我想起了那个和尚了,现在一切都看不见,但他的样子好像变得特别清楚。
他在干什么呢?刚从桑榆林出来吧,他一定惊讶于原来府城就在林外的事实,这个笨和尚,说是要给人治病,却找不到路,真是个……傻子。
只有傻子才会喜欢我这个疯子,这下好了,我明天就要死了,你再也喜欢不上了。
不会有人来救我吧,应该不会的,谁还会来救我呢。
可万一要是那个傻子和尚有这个狗胆呢?他不是说他爱我吗?
爱还不简单吗,别认为只有挂在嘴边的人才会爱。你假如来了,我肯定答应你。
“小和尚,我快要死了,你快点来啊。”她面对无边黑暗,笑得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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