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的砖烧砸了!
或许你已经猜到,问题就出在那个用高薪聘请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根本不懂什么烧砖技术,而忙乱的少安却把掌握火候的关键性环节全部托付给了他。
结果,出窑的成品砖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缝,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粗略地估算一下,损失都在五六千元以上。
这几乎等于宣布孙少安破产了。
现在,红火热闹的砖场顷刻间就像散了的戏场。人走空了,只留下遍地狼藉和主角少安夫妇的相对而泣。
夜幕降临,少安和秀莲仍然坐在一堆烧坏的砖头上,脸上糊着泪痕,默默无语地看着东拉河对面那轮初升的明月。他们一时无法从这灾难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
少安心力交瘁,双手哆嗦地勉强卷起一根旱烟棒。泪迹斑斑的秀莲凑过来帮他点着,又趴在少安的腿上失声地哭起来。
少安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秀莲满是灰土的头发,他无法安慰她。
“你……不敢太熬煎,急出个病,咱更没活路了!”秀莲反而先安慰起了少安。
“怎么办……”少安的脸抽搐着,不知是问秀莲还是在问自己。
“咱难道不能重起炉灶?”秀莲在月光下瞪着那双大眼睛问丈夫。
“少安仰起头,像精神病人那样,对着灿烂的星空怪笑了几声。”
“重起炉灶?”少安痛不欲生地看着秀莲,“钱呢?你算算,连贷款和村里人的工资,咱已经有一万大几的账债。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买煤?拿什么付运费?拿什么雇人?咱两个能侍候了这台机器?”
“更可怕的是,烧砖窑倒闭了,月月还得扛一百来块的贷款利息。另外,我们拿什么给做过工的村里人开工资?眼下这是最当紧的!村里人实际上是等米下锅哩……”
再去贷款?卖机器?秀莲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提出来了,但又被少安一一否决了。
公家不可能再给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贷款,卖掉机器更不可能,不仅不够还账债,而且将来还要靠这翻身,要是卖掉,他们这辈子再也没能力买了,少安绝望地喊道。
这场毁灭性的灾难发生后,原本在少安这里得到恩惠的人,现在已经对他表达出不满了。你这个孙少安不是坑人了嘛!马上就要买化肥了……
没有任何办法。两个人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睡眠……
“东拉河闪着银白的波光,朗朗喧响着在沟道里流淌。晚风凉意十足,带着秋天将至的讯息,从大川道里遒劲地吹过来,夹带着早熟的庄稼所特有的诱人芳香……”
“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
“孙少安砖场的熊熊炉火也随之熄灭了。”
这次的失败,对孙少安是一次暴击。我们知道以往的他是如何坚强,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但那时他一贫如洗,尽管精神痛苦却也没什么大负担。
而现在他背上这么大的账债,是真的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了!
孙少安和妻子痛苦地相依偎着,直到深夜。他们没想到,这么晚玉厚老汉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
“回去吧,你妈都把饭做好了!”
这一句话让此刻脆弱的少安一下子泪流满面。这样的时候,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不会抛弃他。想想分家以后,他没给老人多少关照,现在反而让他们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秀莲把少安拉起来,三人一起相跟着回到了他们的新窑,少安妈已为他们准备好了鸡蛋面。少安和秀莲都没有胃口,只挑着吃了几根面条。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低倾着苍头,他握烟锅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一生所遭受的各种打击,早已使他对家庭面临的任何灾难都闻风丧胆。他想起他父亲说过,他们老孙家的祖坟里埋进了穷鬼,因此穷命是不可更改的。
尽管这几年老孙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孙玉厚老汉的精神世界。他不时把清鼻涕用手掌揩在鞋帮子上,蹲在脚地上忧心如焚地思前想后,被儿子的灾难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灯光,静静地映照着两辈人四张愁苦的面孔。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父母亲走后,少安和秀莲都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他们的土炕上,这对浑身酸疼的患难夫妻忍不住紧紧搂抱在一起。
“村里人的工钱,赶种麦前无论如何得给他们开一点,要不,咱还有什么脸活在双水村?众人是信任我,才投到了咱门下。如果他们去黄原打一个月短工,也把种麦的化肥钱赚回来了……可是,咱拿什么给人家开工钱呀!”少安又絮絮叨叨地说。
秀莲沉默了一会,突然严肃地说她已经想好了,她可以回娘家找姐夫常有林借点钱,听说姐夫在家开起了醋厂,多了没有,一千来块估计还可以。
“少安听妻子这么说,便腾地坐起来。他感激地望着仰面而卧的秀莲,似乎在完全的绝望中获得了一点生机。”
少安激动地要跟秀莲一起回山西,可秀莲说她明天一早就走,让少安留下来照顾他们的烂摊场,少安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秀莲的脑袋倒比他冷静。
反正两人也睡不着了,就爬起来为秀莲收拾走山西的行囊。一大早,夫妻俩就出了门。外面三分曙色,七分黑夜。公路上已经有汽车开过。
“太阳冒花时分,他们终于挡住了一辆去柳林的汽车。当少安看着妻子一个人坐车走了的时候,难受得抱住头在公路边上蹲了好长时间……”
几天之后,一些给少安干过活的村民,就跑来催要工钱。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对他不那么恭敬,嘴里开始说些讽言嘲语。
少安无力逞强,只好摆出一副可怜相,给大家宽心说秀莲已经回娘家借钱了。一旦借回来,一定先给众人解燃眉之急。
孙少安的灾难早已在双水村传播开了。
“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
听说田福堂激动得病情都加重了,一天吐一碗黑痰。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某个夜晚在西南方向看见空中闪过一道不祥的红光,早知道孙少安这小子要倒霉哩!
双水村大部分舆论认为,孙少安要从这场灾难中翻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目前这种境况下,就连少安自己也承认了舆论对他做出的这种判断。
“惟一能安慰他的是,几天后,亲爱的妻子总算从山西娘家门上借回一千多块钱,使他能给村中干过活的人多少开些工资,暂时缓解了一下迫在眉睫的危机……”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二十章读书笔记,总第29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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