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时刻,天空真的奇异,一轮红红的日头被几团淡墨色的云挤压到了天边,喷射出的晚霞把地上的万物都染红了,山是火红色的,树是火红色的,连人的脸庞都被映成红彤彤的了。小区里下班归来的人,被这火红的一层纱笼罩着,没有疲惫,倒显出了几分精神。小区保安的那身蓝色的衣服也拼成了红蓝色,见到夏娜,笑着打招呼:您下班啦!
保安五十多岁的年纪,比夏娜年长好多,可每次见面都一口一个您字,叫得她很不自在。夏娜眼神定在保安那两排参差不齐、却镀上了一抹红光的牙齿上,有点眩晕,她没有说话,露出一丝笑意算是回应。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重复了那句不知问了多少遍的话:看见我家豆子了吗?保安摇摇头,手一指小区门口:看,我把您家的寻狗启示贴上了。夏娜走回去,果然,一张A4纸贴在墙上,上面印着豆子那萌萌的小照片,下面是丈夫高翔的联系电话,自己的却不在上面。夏娜知道这一定是高翔干得,他总是那么小心眼,一生气起来就“洪洞县内无好人了”。
小豆子是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犬,是女儿苗苗的姑姑高菲抱来的。那时苗苗正是小升初结束,没有作业的压力,整整一个暑假,苗苗都是跟豆子一起度过的,名字也是她起的,一豆一苗,豆苗组合,最佳拍档。不论早晚,苗苗都是抱着豆子不离手,又是亲又是爱的,小姑娘爱起小动物来都是有点发狂的感觉了。
高翔强烈反对养狗,列举了养狗的诸多坏处,仿佛养了狗,家就要糟蹋了。还说尤其女孩子养狗最不适宜,弄不好以后会影响生育的!夏娜实在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科学依据,倒觉得更像是巫师的荒唐诅咒,连高翔自己也未必相信,吓唬人而已。作为一个护士,夏娜是稍稍有点洁癖的,看着豆子瞪着无辜的眼睛,把便便随意摆在地板上,她的心里也产生了不浅的抗拒。但是,一看到女儿抱着豆子那份开心快乐的样子,她就不忍心了。高菲说的对,养只小狗可以把孩子拴在家里,省得到外面把心玩野了。青春期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总在外面跑,没准哪天给你弄个早恋出来,那可就麻烦了。夏娜把这番话讲给高翔听,高翔一挥胳膊道:纯属无稽之谈,即便早恋,那也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正常现象,你们也太杞人忧天了吧!
可惜,高翔的态度再坚决,也禁不住女儿的然磨硬泡,小豆子就这么在家里落了户。暑假过去,苗苗被一所寄宿学校录取,不得不丢下心爱的豆子。走的那天哭天抹泪的,仿佛在生离死别,把个夏娜跟高翔心都哭碎了,对女儿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豆子。
苗苗的学校管理严格,每两个礼拜放一次大假,聚少离多,苗苗回来那天,就成了夏娜一家的节日。每到那个周末,三口人加上一只嗷嗷欢叫,跑前跑后的小狗,成了小区最幸福的一道风景。
可是,现在,豆子却说丢就丢了。夏娜回想起豆子丢的那天,很是自责。
那天也是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她和高翔照例去家后面的山路遛狗。山路上人不多,豆子前前后后地跑,在腿边绕来绕去的,让夏娜依稀记起苗苗刚会走路那会,也是这样的,一种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夕阳缓缓沉入山后,她想起好长时间没给父亲打电话了,就跟高翔要手机,高翔的手机卡话费便宜,夏娜每次打长途都要用他的手机。但是高翔可不愿意给夏娜用,说她他小家子气,丢人。
夏娜用高翔的手机跟父亲聊了一会,挂下电话,正巧进来一条短信,她随手打开一看,很暧昧的话:亲爱的,和谁煲电话粥呢,怎么老是通话中?夏娜皱了皱眉头,把手机举给高翔:女人吧?都亲爱的上了啊?高翔急了,一把夺过手机:你怎么看我的短信?夏娜立刻反击道:你急赤白脸的干什么?做贼心虚啊!高翔讪讪的回到:是同事跟我闹着玩呢。
两人正呛呛着,一个电话又打进来了,高翔扫了手机一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着。夏娜远远瞄着那闪闪的屏幕,说:接啊,心里有鬼不敢接啊!高翔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夏娜接通了电话。
尽管夏娜并不希望,还是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高翔嗯嗯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声再见,匆匆挂了电话。夏娜问:那个女的是谁?这么晚打电话干什么?高翔表情复杂:哪有什么女的,别瞎说。夏娜心说,你可这能装,我都听见了还在撒谎,忒有点恶心了吧。夏娜脸上现出一个近似轻蔑的笑,嘴里发出一个“切”的声音,转身往山上走。她想等高翔追上来给她一个解释,却听到高翔重重的脚步声向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夏娜赌气不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转完一个山头,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掉了大半,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一个短信一个电话能说明什么呢?现在的人确实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没准就是朋友开玩笑,高翔怕自己误会才会遮掩的吧。还是赶紧回家吧,该给豆子洗澡了。这么一想,忽然发现豆子不在脚边。夏娜又不免愤愤不平:男人没良心,狗也没良心,这个不懂得是非的小东西,关键时候怎么不站在我这边?
回到家,高翔不在,豆子也不在,夏娜心里空了一下子,她知道高翔在和自己赌气不回来。又等了一阵子,天都黑透了,还没动静。夏娜有点沉不住气了,去哪儿了呢?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高翔的电话。电话接通,高翔说是单位有事,不回来了。夏娜顾不上跟他在掰扯电话和女人的是,问他:豆子呢?你横竖不能让它也跟你一起值班吧。高翔说:我可没带着它。夏娜脑袋嗡地一下:糟了,豆子不见了。高翔说,也许它跑哪玩去了,一会就回来了。
夏娜找出来手电筒,又到楼下,小区里里外外的找豆子,但是一点影子也没有。想再给高翔打电话一起去山上找找,“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后边仿佛是一个带着笑容的女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夏娜感觉到一种耻辱,她毫不犹豫地关了机。
那一晚,夏娜没怎么睡觉,她和衣蜷缩在沙发上,头冲着防盗门。楼道里一有动静,就马上起来看看。但是直到天亮,豆子也毫无踪迹,倒是高翔匆匆地赶回来了。
她和高翔漫山遍野的找了个遍,又去了他们经常遛狗的地方,也没见到豆子。这个小家伙到哪里去了呢?接连几天的寻找无果,夏娜彻底绝望了。
可是再过两天,也就是周五下午,苗苗又要回来度大假了,她要是发现豆子不见了,该多伤心啊。夏娜一想到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就酸酸的受不了。急得嘴上都起了泡,这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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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楼下那片绿地的时候,夏娜忍不住往树后墙边投过搜寻的目光,如果豆子在,这会应该在绿地上撒欢吧,那一身纯白色的卷毛披上今天的晚霞,应该很漂亮吧。自从女儿走后,和豆子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让她对这个小家伙渐渐有了感情。
在绿地中心的长椅上,长期有一群聚在一起打牌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大多和父亲一样,是退休的老教师,每天除了散步、买菜做饭,就是打打牌、聊聊天,生活里在没有别的新意。看着几颗花白的头聚在一起,笼罩在晚霞中,恬淡、温暖,夹杂着孤独、落寞,夏娜心中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凄惶。她又想起了父亲,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挨日子的吗?自己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娜!小娜!”
刚要推开楼门进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夏娜回头一看,是“花椰菜”,父亲以前的同时,照母亲的话说,很暧昧的同事。
“花椰菜”是夏娜小时候给她起的外号,认图识字书上的花椰菜图片,跟这个总是把头发烫成密密小卷的女人的脑袋很像。一次母亲做饭时,夏娜把自己这个发明私下里告诉母亲,母亲板着脸训斥她不许给人取外号,但夏娜感觉到那并不是真的生气,因为母亲马上就回手给她嘴里塞了一块甜甜的红豆馅,然后摸着她的头嘱咐道:千万不要在你爸面前这么喊,你爸非揍你不可!夏娜问:为什么呢?她本来就像嘛。母亲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她呀,在你爸心里是完美的女神呢。夏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知道女神是什么神仙,但是知道这个神仙只有父亲欢迎,母亲不但不欢迎,还讨厌。
从小的记忆,“花椰菜”是家里的常客,每次来家里不是给夏娜带好吃的,就是买新衣服。因为这点,夏娜很难完全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去排斥她。在夏娜的心里,对“花椰菜”介乎喜欢和不喜欢之间。不喜欢是因为她一去,母亲的脸就要阴沉好几天;喜欢的是她一去,自己就有好衣服穿,好东西吃。
“花椰菜”来了以后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乱侃。母亲照例打过招呼就去收拾屋子,父亲带着夏娜陪着聊天。“花椰菜”说到激动处,抱起夏娜心肝宝贝似的左亲右爱,说自己就喜欢闺女,却没有养闺女的命,生了两个操心受累的秃小子。
小夏,你看你多好命,有一个儿子了,人到中年又添了个大闺女,我都羡慕死你了。
父亲哈哈大笑,说:要不你认个干闺女吧。“花椰菜”立刻欢饮鼓舞:小夏,这可是你说的啊。小娜,来来,叫干妈!
厨房里突然“咚”的一声,不知道母亲把什么掉在了地上。夏娜拉着父亲跑过去,看母亲踢着一个锅盖,满脸怒容,手里抹布在灶台上猛劲擦着,说:出去聊你们的,这破锅盖早就该扔了。
有一天,“花椰菜”还真把一个秃小子带来了。母亲看了没啥反应,父亲看了爱的不行,摸着那光光的小脑袋瓜说:这小子,虎头虎脑,看着就机灵,给我家当个小女婿不错。“花椰菜”笑得花枝乱颤,马上把话抢过去:真的,你可说话算数。
夏娜当然也不知道小女婿是什么,但看那小子扭扭捏捏的样子,觉得好玩,下次“花椰菜”把秃小子带来,两人一起玩的时候,夏娜就喊:小女婿,小女婿。听得父亲跟“花椰菜”眉开眼笑的,夏娜也得意的笑。
可是等他们走了之后,母亲挥手就给夏娜一巴掌,说:挺大的丫头,不知羞耻!夏娜被打傻了,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抱起夏娜,冲着母亲吼道:干什么你!
母亲毫不示弱:什么小女婿,教孩子点好!
父亲摇着头无可奈何:小孩子闹着玩的话,你至于吗?
母亲一字一字往外吐着说:小孩子闹着玩不可怕,怕的是大人不闹着玩吧!
胡闹!父亲吼了一句,抱着夏娜摔门走了。
再后来,随着父母逐步升级的争吵,“花椰菜”来的少了,母亲明确告诉父亲,不许“花椰菜”再到家里来,她讨厌这个人!有一次争吵后,竟然威胁父亲:她来我就走,不信,你就试试!“花椰菜”果真没再来,家里的争吵少多了,漫长的不同寻常的平静让夏娜又开始怀念以前那快了的日子了。
后来,夏娜认真思考了母亲此前长时间把不高兴憋心里、没有发作的原因。分析了半天的结果是,因为父亲喜欢“花椰菜”,喜欢的光明正大却又暧昧丛生。而母亲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花椰菜”的威胁,却拿不出不喜欢她的光明正大的理由。从母亲看“花椰菜”的眼神里,夏娜都能看出刀一样的锋利。母亲一直在挑着“花椰菜”一言一行里的毛病,但是“花椰菜”一直“光明磊落”的出现,没给她发作的机会。知道“花椰菜”对夏娜旁若无人的搂搂抱抱触犯了母亲最后的底线,那亲密的情形仿佛这乖乖的女孩与其母亲无关,而是她“花椰菜”和父亲的杰作。这种近乎鸠占鹊巢的放肆举动让母亲产生了强烈的憎恶,以至于不惜撕破脸皮。
夏娜大学期间,母亲因病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夏娜在外地上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哥哥在广州开了一家小公司,也很奔忙。那时父亲还没退休,晚上就剩他一个人,没有了吵闹,却也没有了人气儿。虽然他一直表达着乐观的情绪,但夏娜明显感觉父亲以极快的速度在衰老。
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夏娜毕业后,选择回城在医院当了一名护士。搬到这片小区的时候,她又见到了消失许多年的“花椰菜”,还是一样的发型,只是这棵“菜”不那么鲜亮水灵了,满头灰白相间的头发,让人很容易想起那些开过了头的花朵。原来她也买了这个小区的房子,同一栋楼的另一个单元。
夏娜每次来看父亲的时候,都能看到“花椰菜”。有时玩牌,有时聊天,说话还是嘻嘻哈哈的大嗓门,不同的是,她身边总跟着一个偏着身子、嘴斜眼歪面目有点狰狞的老人。她给夏娜介绍:我老伴,“弹弦子”了。
夏娜开始还想,同一个单元,这么近的距离,这是巧合吗,还是有组织有谋划的呢?是不是母亲不在了,“花椰菜”又和父亲联系上了呢?有了这个心,她还特别留意了家里是不是有“花椰菜”来过的痕迹。后来觉得自己无聊,笑笑罢了。“花椰菜”那个老伴属于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人的状况,就是和父亲联系上了,估计也没空到家里坐了。况且,就是她和父亲联系了,又怎么样呢?父亲的孤独,已经让夏娜触目难当。有一个时期,甚至夏娜莫名地期待着在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这既让她觉得愧对母亲,又觉得自己有点可耻,但是这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屡屡冒出。
看见夏娜,“花椰菜”丢下手里的牌,紧着步走过来,问:小娜,你家的小豆子有消息了吗?夏娜摇摇头。“花椰菜”说:我就说嘛,非要你爸去你哥那里住干什么?他要是在家,何至于丢?再说了,你爸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多憋屈啊。夏娜听“花椰菜”这么说,心下很不高兴,好像是自己这个当女儿的容不下父亲似的,忙解释说:我爸因为老犯关节炎,腿疼,我哥那里天气暖和,很适合养,是他自己主动去的。“花椰菜”说:傻丫头,你爸那么说,是为你着想呢,实际上他不愿意去,他说宁看儿子的屁股,绝不看姑爷的脸,你家高翔是不是在家老沉着脸啊?
夏娜知道高翔对父亲是有一些成见的,但自打结婚后,他对父亲也是不错的,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起码也尽到了半个儿子的义务。再者说,即便是高翔做的不好,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吧。夏娜就想快点离开,正巧,“花椰菜”的那个半身不遂的老伴,挣扎着想站起来。夏娜说:您快去帮帮叔吧。“花椰菜”回头一看,没有马上走,却把头凑过去,一手挡了脸,对夏娜低声说:我那会看见高翔回来了,身边好像跟着一个女的。“花椰菜”说完,眼睛盯着夏娜,怕她不信,又使劲点点头,给了一个千真万确的表情。夏娜冷不丁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愣怔了一下,看着“花椰菜”盯着自己渴望的眼神,随即又露出了笑容,说:那个呀,我知道,是他的亲戚。说完马上推门进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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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娜快速打开防盗门,反身用力拉着把手,被钢铁的碰撞声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有点神不守舍,努力使自己平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仿佛置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深洞里,空气停止了流动,凝聚着重重地压在眉梢。
她缓缓站起身来,像是下了个重大决心一样,挨个推开每扇门,卧室、卫生间、阳台、厨房、储藏间、衣柜,床头被子似乎有人依靠过的凹陷,但并不乱,上边有两根高翔那种微微自来卷的褐色短发,拖鞋摆在原位置,卫生间的纸篓干干净净,是她出门刚刚换过的袋子。电脑桌上有一张打着寻狗启示的A4纸,证明着高翔的曾经存在。豆子的小窝,靠在阳台的门口的墙边,像一只孔洞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夏娜看到豆子从那大眼睛里跳出来,扑向自己。她的眼睛模糊了。张开胳膊,豆子消失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热乎气儿。
此刻,夏娜感觉自己的心比这间房子还要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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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娜住的这个小区,建在离山不远的地方,楼房整体格局依次向上成品字形,她家在最上那个口字上,推开后窗,山色尽收眼底,那扇窗就成了她家移动的山水画,并随着四季更替变化。房子是父亲的学校集资建房时买的,父亲退休退休后并没有住多长时间,就跟夏娜说要去广州的哥哥那里住。夏娜清楚地记得,送父亲走的那天,在候机大厅里,父亲把高翔单独叫到了一边说了会话。等父亲走后,回来的路上,高翔一直沉着脸。夏娜还贱贱地逗他呢:老头子把闺女房子都给你了,你咋还不高兴呢?说着还掏出钥匙,在高翔眼前晃了晃。没想到高翔挥手倒掉了钥匙,吼道:你跟你爸一个样!
夏娜不知触动了高翔哪根神经,但是,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父亲一定又跟高翔说什么了。等到回去给父亲打了电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提房子干什么?本想开玩笑的话,其实是高翔最敏感的忌讳,当初谈恋爱的时候,父亲横竖看不上他,阻拦他俩交往足足半年多。后来见越拦夏娜越坚决,只好妥协了。但是又给高翔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结婚就得买一套房子。娶媳妇买房子对一个男人来说,基本是天经地义,但是他家庭的条件却做不到。夏娜再次以对父亲摆出决裂的态度挽回了爱情。
最后的结果是,高翔租了房子和夏娜把婚结了。但是,房子也就成了高翔的心结。
后来,退了租住的房子,搬进了父亲的房子,在夏娜来说是步步为营,取得了战胜父亲的节节胜利。但是,夏娜却发现高翔脸上的笑容还不如过去多了呢。对自己的热情好像也不比从前。躺在床上,夏娜询问高翔,高翔就给出三个字:不踏实。夏娜说:住着自己的房子,搂着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踏实的呢?高翔说:老婆是自己的,房子可不是自己的。夏娜奇怪:房子是我爸的,你老丈人总比别人亲吧?别人能让咱白住吗?高翔苦笑:白住的房子不好住呐......
后来,高翔越来越忙,值班的时间越来越多,回老家陪他爸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夏娜感觉到高翔是有意的不在家里住,心一下提了起来。姐妹们在一起议论过的规律,男人不回家,必定有情况。但是夏娜留意了一段时间,高翔并无出格的举动。实在忍不住了,夏娜找了个机会,和高翔当面说起来。
高翔开始非常抵触这个话题,架不住夏娜软磨硬泡,最后说,他在家里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发现他的缺点,如影随形。他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摆脱,自己洗个脸也要看看有没有遗留的头发,上厕所要想冲水费不费,关门会不会过响,吃饭会不会出声,甚至做爱都窝窝囊囊,不敢用力。你没觉得我都要阳痿了吗?高翔的深情夹裹着痛苦和绝望,这是夏娜从未见过的眼神。她感觉眼前这个男人陌生起来,这个她自以为完全掌握的男人的心忽然像海一样深不可测。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她以前根本没意识到高翔还会有痛苦,自己这么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在和父亲,和家里的任何矛盾中都坚定的站在他的一边,他应该是幸福的啊,怎么会痛苦呢?但是她现在意识到高翔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而她竟然还找不到这痛苦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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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娜在沙发上愣怔了半天,开始进厨房准备晚饭,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鸡蛋,掂量了一会,又放回去了,做这些给谁吃呢,一个人的晚餐还叫晚餐吗?她想起了女儿、高翔在家的时候,那时的厨房充满了烟火味,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装满各种调料的小瓶子在窗台上排列成队,每天回家急急忙忙买菜做饭成了她一项重大的任务。高翔饭做的不好吃,甘愿给她打下手,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等饭菜上桌,女儿也回来了,一进门,把书包丢在沙发上,顾不上洗手,就一屁股坐到饭桌边,小饿狼似的吃起来,还一个劲地夸好吃、好吃。那样的日子,虽然是紧张忙碌,心里却是装着满满的快乐。
夏娜一直以为,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走到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可以消解的。父亲去了广州,苗苗寄宿学校住宿了,夏娜天真的幻想,这下又可以回到二人世界了。她认为这些年影响两个人的感情的原因,是很少有单独在一起交流的机会,一老一小,父亲和女儿,始终横亘在他俩中间。现在障碍没有了,两个人可以重温曾经的温柔与浪漫,重燃爱情的灯烛。
可是,事情却不随夏娜的想象,两个人经常出现摩擦,跟恋爱时的二人世界完全不一样,有时,看着高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夏娜会突然冒出一句很傻的话:高翔你还爱我吗?
高翔没有任何反应。夏娜大声喊:高翔!
高翔回头,问:干啥?
夏娜一点心情都没有了,幽怨地看着高翔。
高翔拍拍她的大腿,说:听话,看电视啊。
夏娜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高翔,你还爱我吗?
高翔皱了下眉头:小娜你怎么了?病了?
夏娜打掉高翔伸过来摸自己额头的手。
这就是自己寻死觅活的选择吗?婚姻真的就是爱情的坟墓吗?她怎么能够甘心呢?她的心里还一直记着高翔曾经的海誓山盟,怎么现在连一个爱字都说不出口呢?她问:高翔,高翔,你就没爱过我吗?
高翔不耐烦地摇摇头:别闹了,好不好!让我清净会好不好!
高翔把遥控器扔到桌子上,站起来进了卧室,沙发残留着令夏娜心乱的颤动,电视闪动着夏娜看不清的雪花......
豆子不见的那天,高翔就一直没回家住。夏娜想来想去闹不清是自己那天多疑冤枉了他,还是他自觉有愧不敢面对自己。实际上,高翔动不动就离家逃走已成惯例,以前不回来,夏娜就会想个什么理由,要么是水管漏水了,要么就是燃气灶打不着火了、缺油少盐之类的小事,把他叫回来,主要是怕高翔的同事嘲笑他,有家有业的,谁不值班还泡在单位里呢?高翔呢,倒是好请,只要夏娜打个电话,他就屁颠屁颠地回来。可是这次,夏娜再也不想往回叫他了,在她看来,高翔以前犯的那些小心眼,跟这回比起来就全是鸡毛蒜皮。他竟然有了背叛的苗头,如果不是真有问题,他躲什么躲?夏娜其实是做好了准备的,她想,如果高翔肯向自己坦诚地说出一切,哪怕直接告诉自己他心里又有了喜欢的女人,她也不会像母亲那样嫉恶如仇,她是可以为高翔留出一块余地的,在这块余地里,是去是留完全让高翔自己选择,但是她也不会降低自己的人格去委曲求全。所以,夏娜表面上异常冷静,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耗着。
夏娜正想着呢,家里的固话突然响了起来,她几步跨过去,一接,是高翔的。夏娜心一动,拿着听筒闷着声不说话,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对方喂了半天,可能听到了这边的呼吸声,就说:我刚接到闺女学校的校讯通短信,说要提前一天放假,明儿个下午我正好去她们学校附近办事,顺便把她接回来。你就别去了,在家等吧。夏娜没言声,高翔又喂喂了两声,知道夏娜还在,又接着说:苗苗回来要是找豆子,咱就说是高菲抱去打防疫针去了,瞒着点吧,我怕孩子受不了。。。。。。小娜,你听着呢吗?咱俩必须得统一口径。夏娜嗯嗯答应着,眼泪已经下来了。放下电话,她真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人家只不过来个电话,连一句关心自己的话都没有,动的是哪份子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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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要回来,夏娜只好把其他的事都先放下。为了女儿,她必须得忍住。转天下午,夏娜等在家里,准备了一大堆女儿爱吃的东西。因为有了高翔那句还说得过去的谎言,她心里不那么紧张了,心里一轻松,也恍惚是豆子真的被抱去打防疫针了。
做好这一切后,她站在飘窗前顺着楼下绿植中间的甬路望去。今天的天气真好,持续了多天的雾霾被上午的一阵风吹散了。天高云淡,秋后的景色美得简直像一幅画。路两边栾树叶子的金黄色耀人的双眼,红红的柿子叶像写满了柔情蜜语的信笺,沉沉地挂在树上,微风吹来,飘飘悠悠地发出一张,又一张,漫不经心的。夏娜有点陶醉地联想着,那信大概是写给冬天的吧。
在靠近门口的甬路边上,有两个老人,一个烫着满头卷发的老太太搀扶着另一个老头,夏娜认出是“花椰菜”,她在帮着老伴练习走路,两颗苍白的头紧挨在一起,没走几步,两个人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夏娜突然很感慨,她在想“花椰菜”的老伴,他有没有像母亲对父亲那样的不满呢?两人会不会也经常吵架?想想她又笑了,即使那些都发生过,对于眼前的两个古稀老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互相依偎、互相搀扶,看起来相敬如宾,在夕阳下,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昨天她给父亲打电话,聊起了人的责任感,父亲说他们这代人不是没有责任,反而是太拿责任当回事了,老是觉得对父母对子女甚至对朋友都有一种推卸不掉的责任,唯独忘了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当初你跟高翔谈恋爱的时候,就是想着这事为你一辈子负责,高翔的条件不如你,配不上你,现在想来,真是多余啊。你母亲总怀疑我,觉得我怎么怎么洋,其实她是真的不了解我,一个人一生遇到可以交心的朋友不多,他可以帮你化解许多苦恼,但不是谁跟谁谈得来就会把它转化成爱情,那根本就是两码事。可惜你母亲不懂,疑神疑鬼,自己过得不开心,做下了病。何苦呢?夏娜听着父亲的唠叨,没有插话,对于父母之间,她心中是藏着许多疑问的,通过这些疑问,她似乎往更深层窥见了婚姻的复杂多面。婚姻完全不像自己恋爱时候想象的白雪公主和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婚姻生活,搬到森林就会有荆棘,搬到大海就会有暗礁,只要有阳光,阳光背后就会有阴影。母亲一厢情愿地认为,和父亲结婚,从此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任何外人的出现都是自己的死敌。但是她不知道,在父亲的精神世界里有那么一块小小的领地,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在那样的空间里他随心所欲,乐在其中,领地外是一道牢固的墙,谁都无法翻越。夏娜更不想追问谁对谁错,生活不是一元一次方程,只有一个正确的解,有些事还是随他去吧,真的较起真来,还不是两败俱伤。
那一对互相搀扶的背影渐渐远去,夏娜想,假如自己老了,高翔还能不能这么搀扶她呢?
正漫无边际瞎想的时候,女儿苗苗背着大大的书包出现在视线里。苗苗青春期了,个子长得很快,比夏娜还要显得高挑,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但走起路来还是蹦蹦跳跳的,只一会就传来了“梆梆”的敲门声。夏娜打开门,苗苗一下扑进夏娜的怀里。妈,想死我了。放开手就开始喊豆子,豆子,出来迎接我。夏娜说:别喊了,豆子让你姑姑抱走打防疫针去了。你爸接你的时候没告诉你吗?女儿摇摇头,嘴一撅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我回来才去打?正说着呢,高翔进来了,说正赶上这几天防疫,要是打得不及时,豆子会得进行脑膜炎的,得了就没治了。女儿“哦”了一声,她相信了高翔的话,说:为了这小东西一生着想,必须的。
一家人围着饭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苗苗消喜鹊似的说得热火朝天。夏娜心里有感叹,还是有个孩子好啊!饮食男女,多么高尚的爱情,一旦被柴米油盐那么一搅和,不俗也俗了。也许是自己的爱情至上的要求有点矫情了。男人、女人跋山涉水的奔到一起,归根到底是为了孩子,孩子就像绳子一样把两个人牢牢拴在一起,这看起来好像玩的一种自虐游戏,绳子捆的越紧,两人越牢靠。时间久了,被捆的两个人麻木的时候,也走进了暮年。
吃完饭,苗苗嘴里叼着一个苹果,蜷进沙发,嚷嚷着:我要彻底放松一下,爸爸,帮我把电视打开。
高翔瞅着闺女眼花似的,像个仆人一样围着团团转。正好电视里重播苗苗喜欢的歌星的演唱会,歌星在台上尽情地卖弄风情,台下的粉丝们挥着荧光棒,狂热地大喊大叫。
夏娜说:看这些粉丝们都跟苗苗年龄差不多。苗苗说:当然了,我们是00后嘛,有的是狂热的激情。妈妈你年轻的时候当过粉丝吗?高翔接过去说:什么粉丝啊,我们都是粉坨喽。
夏娜白了高翔一眼,心说多久不说话了,居然还能开玩笑,够无耻。
苗苗被高翔的话逗乐了,说:爸爸,今天跟你一起的那个阿姨,她不会是你的粉丝吧。一路上净夸你,老崇拜你了。高翔说:啥粉丝,她那是当面说好话呢,爸没给你介绍吗?她是我们公司的会计。
苗苗“哦”了一声,挑起眉毛,撇撇嘴说:长得很俗气,除了年轻点,没品。说完咔嚓咬了一口苹果。
夏娜大声说:年轻好啊,年轻就能吸引人。苗苗说:妈,你咋这么说呢,气质,懂不懂?气质才是女人的档次。
夏娜笑了:小丫头,你知道啥是气质啊。
苗苗坐直了身子,眼睛盯着夏娜:我觉得你就挺有气质的,爸你说是不是?
高翔说:是是,闺女,爸给你开热水器去,你一会好好洗个澡。起身走进卫生间。
夏娜忍了会,但心里闷的痒痒,没忍住,起身跟了进去,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高翔压低嗓音说:谁呀,你别瞎猜疑。
夏娜说:你还不承认,居然敢带着她接我闺女去,真是臭不要脸!
高翔说:我们是一起出去办事的,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闺女听见了。
夏娜说:你还知道有闺女啊,你......夏娜正欲往下说,只见高翔冲她摆摆手,又指指她身后。夏娜把想说的话生生咽回去。回身一看,苗苗正站在身后,瞪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看着。夏娜眼圈一红,眼泪差点下来,忙掩饰地笑了一下,说:这个热水器开关不好使了,有点漏水,我告诉你爸一声,说完拥着苗苗又坐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看了一会,演唱会结束了,苗苗又说着学校里的事,没再提起豆子,夏娜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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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苗苗去会同学,夏娜在家里为她收拾准备给她带去学校的东西,高翔说单位还有事,跟着女儿一起出去了。中午的时候,一个都没回来,夏娜就给高翔打电话,说:下午我去送苗苗上学,你不用去了。高翔说:你刚拿到驾照,不行,还是我去吧。夏娜说:算了吧,车都让你们弄脏了,说罢迅速挂断了电话。
从家里到学校四十多里的路程,夏娜嘱咐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苗苗“嗯嗯”答应着,却有点心不在焉。夏娜心里装着豆子,又想着高翔,也是没有高兴的理由。
到校门口的时候,苗苗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说了妈妈再见,往门口走去。夏娜看着女儿瘦瘦的背影,鼻子有点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氤氲着,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女儿。
苗苗这时突然放下行李,转身回来,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妈妈,您别难过,豆子没了,还有我呢。以后让我姑姑再给我抱一个来,给你做伴。
夏娜很惊讶:你咋知道豆子丢了?
苗苗眼睛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我跟同学聚会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看到那张纸了。妈,真的没有关系,豆子一定让更喜欢它的人抱走了。
夏娜擦着苗苗的眼泪,紧紧搂住苗苗:好孩子,只要你不伤心,妈妈就不伤心。苗苗抬起头,皱了一下小鼻子,这是她经常逗小豆子的表情:妈,我真的没事了,我走啦!
夏娜也努力地笑了笑,挥挥手:去吧,好好学习!苗苗做了一个OK的手势,转身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夏娜长舒了一口气,女儿是什么时间长大的呢,懂事了。返身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苗苗喊她。回头看时,女儿站在校门口,双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冲她喊:妈妈,哪个人真的一点都不漂亮!说完小手握成拳头:自信!又向她使劲挥了挥。
夏娜愣了一下,似的,自信!她也冲女儿挥了挥拳头。就在那一刻,憋闷好久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回程忽然轻松了好多,是啊,看着女儿能这么懂事,这么心胸开阔,她一下释然了。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来来往往都是生命的流程。自信,放下歇斯底里的痛想,坦然,放弃捕风捉影的猜疑,不要给自己制造痛苦,不要给自己的痛苦找合理的借口。生活本不易,何必还要自扰之呢?
又到了傍晚,又起了晚霞。这次的彩色更加鲜艳。进了小区,保安还是那么有礼貌地打招呼,夏娜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快步往回走,似乎她还听到身后有“花椰菜”的呼喊。但她顾不上了,她要马上回家,给高翔打个电话,开诚布公地聊聊关于爱情的故事。
开开门,夏娜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场景。地上土哄哄的,东西都碰得东倒西歪的。卫生间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
有贼!夏娜心中一凛。但是她马上听出来,那是高翔的声音。
乖,别动啊,要不弄得哪都是水!
夏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刚刚升腾起来的火焰突然遭遇了冰雪肆虐。好像积木轰然倒下,结局提前到来了。
所有的勇气都一瞬间坍塌,夏娜以为自己做好了千万种的准备,筑起了万无一失的城堡。但是,还是措手不及地、毫无抵抗地失守了。她委顿到沙发上,目光茫然。
从卫生间那边传来越来越大的声响,高翔的笑声放肆而热烈。夏娜听到打开门的声音,听到高翔说好啦好啦的声音,听到轻轻地脚步急促的奔出的声音。一团白影冲出来,越过棕红的地毯,越过歪倒的矮凳,越过横陈的拖鞋,扑到夏娜的身上。
夏娜终于终于,还是看清了,这是湿漉漉的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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