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讀書,最早的印象,就是小的時候,爸爸經常在週六晚上吃過晚飯之後,騎車載著姐姐和我去書店,遊戲規則是:可以自己挑選一本喜歡的書。因為每次配額只有一本,於是姐姐和我,兩個小女生在滿櫃的圖書前往往流連許久,精挑細選地糾結著,最後總帶著無比的遺憾,選出那珍貴的唯一。
那時候還小,挑的書大多是圖片多一點、字少一點的,回到家之後,經常迫不及待地就開始讀起才剛帶回家的新書,有時就這麼無法克制地一口氣就讀完。現在還記得第二天爸爸發現昨天才買的書,竟然一夜就讀完的驚訝表情。而在下一次再到書店之前,只能如同反芻一般,反覆地咀嚼著已經讀過的內容,企圖找出有什麼漏掉的東西,當時會很懊惱:應該挑字多一點的書,這樣可以撐久一點。
就這樣,我的書架上多了一本又一本的兒童版世界名著。然後,在一遍遍反覆讀了這些書之後,慢慢開始把手伸向姐姐的書架,去翻她的青少年版世界名著。有些事情當時並不是很明白,例如,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為《簡愛》是「簡單的愛」的意思,而且不懂《咆哮山莊》裡的人物,為什麼非得那麼悲憤不可。雖然如此,還是似懂非懂地看得津津有味。不過,當時最喜歡的,還是《小公主》之類的故事,備受虐待的莎拉回到破舊簡陋的閣樓,發現房間竟然被布置得溫暖舒適,桌上還有熱騰騰的食物的那段情結,真是百讀不厭。
一直到小學五、六年級,偶爾從爸爸的書架上拿起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那時,並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也不知道赫胥黎是何方神聖,會想讀它,純粹只是好奇表姑李黎翻譯了什麼書。沒想到,書中那看似美好、實則無人性的虛構未來世界竟是如此震撼,我從來沒有想過,人可以這樣思考,故事可以這樣寫,在故事情結的背後,可以有那麼巨大的東西(雖然那時並不明白,那個「巨大」具體到底是什麼,但模模糊糊就是有這種感覺)。《美麗新世界》簡直就像是一個原子彈一樣,從根本撼動了我小小腦袋裡的有限世界,讓我看見在震碎的瓦礫堆外,有著遼闊的廣大新世界。
至今還珍藏著,這幾本年紀比我還大的書從那時起,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開始比較有意識、也比較大膽地去碰「大人書」,爸爸的書架就是最就近方便的開始。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筆下的俄國舊式貴族生活和對此的叛逆,建構出迷人的環境氛圍,燃起我心中對所謂的「理想」隱隱的莫名嚮往(當然,也不是很清楚書中主人翁的理想確切是什麼,但是他們對此的熱情,卻是明顯感覺得到的,而且深深被觸動)。
進入初中,開始有往外跑的更大寬容度,專賣二手書的光華商場就成了零用錢的去處。穿梭在一間間狹小的店家間,空氣中充滿了印墨和霉味交織的特有舊書氣味,在一疊又一疊雜亂散置的書堆中挖寶,成了在假日時最常進行的活動。出版《美麗新世界》的志文出版社,是當時心目中的好書標誌,當然是尋寶的主要標的,而曾經閱讀過的兒童版或青少年版世界名著的完整中譯版,更是優先選項。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開始有點好像有點明白,包括《簡愛》的男主角羅徹斯特先生為什麼那麼古怪等等;也發現如《基督山恩仇記》等完整版裡更多的細節和描述,確實是令人物和情感豐富許多,也更加立體、更有意思。趁著長假,啃了一堆大部頭的小說,如《飄》和《冰點》等等,整天沉浸在小說的世界裡,經常是讀到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令人懷念的美好光華歲月(photo by: cougar-studio’s blog)到了高中,因為擔任校刊社的社長的關係,認識了其他學校校刊社的朋友,明顯感覺到男生和女生在思維和關注的焦點上果然很不一樣,也因此,閱讀的範圍跨出原本幾乎清一色的西方小說,開始觸及小說以外的其他類型。雖然男生們討論得頭頭是道、煞有其事,但是硬梆梆的哲學書籍我翻一翻後就敬謝不敏,直接供在書架上。然而因為這些朋友而接觸到的文學批評,卻開啟看法大翻轉的一道門。雖然讀過的文學批評書籍並不多,但是從中學習到的如何超越只是泛讀的層次,深入鑑賞與分析,從不同的角度看出作品的獨特之處等等思考方式,深深地影響了日後對於藝術,甚至是對人事物的閱讀,瞭解到任何事物的表層之下,都有更深的層次、更廣的面向可以去理解。
步入大學生活,也步入了寬廣的繽紛世界。在中文系優美的《詩經》、《楚辭》之外,接觸到更多不同的人,也接觸到更多的新領域。閱讀的範疇,從原本熟悉的文學、美術,擴及到劇場,然後以此為中心,再延伸到電影、攝影、音樂、舞蹈甚至建築等其他的領域。當時真的像是一個久旱逢甘霖的飢渴之人,猶如電玩小精靈一般,迫不及待地摘食著眼前一個又一個鮮美的果實,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美好、深刻。
那個年代翻譯書很少,很多想讀的書是屬於很小眾的,所以更是沒有中文版。可是實在是太想讀了,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只好去讀原文書。當時自己的英文實在不怎麼樣(現在其實也還是不怎麼樣,哈哈),認識的字彙也很少,邊查字典邊閱讀其實很辛苦,但是不查字典的話,又往往變成有讀沒有到,沒什麼意思。為了讓自己能真的好好讀這些書,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把它們翻譯出來。發現唯有一個字一個字去思考、寫下來,才能讓自己不陷入一再遇到不識之字的挫折感和厭煩感,而能好好地去領會文字所要表達的含義。藉由這種自創的閱讀方式,讀了(也拙劣地翻譯了)好一些劇本,以及和音樂與表演訓練相關的書籍。
之後,隨著社會的轉型,出版業日益開放,翻譯書越來越多,如遠流出版社「電影館」系列等各類藝術類圖書的出版,以及更多近代作家的文學作品,可謂甘霖普降、繁花處處開,加上誠品書店的出現,進口原文書的類別也變多了,真是幸福到不行,書架上的圖書量也隨之暴增。很多本來不會去接觸的主題,就因為「讀讀看」而發覺其實很有意思。例如在學校時沒太大興趣的物理,就因為大量科普書的出現,從理查.費曼開始,發現其實自己還滿喜歡和物理相關的主題,諸如天文、氣象、社會等。
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書店經驗(誠品書店,photo by: meet.eslite.com)進入廣告業後,去誠品書店報到,然後提著一袋新買的書去咖啡店,一邊喝咖啡一邊讀書,成了幾乎每個週末的固定行程,也是忙碌與壓力的最佳療癒。由於工作的需求,關注的書籍又多了視覺藝術和時尚的新項目,誠品的雜誌區也成了必逛之處,甚至還一度訂閱過義大利版《Vogue》和日本《流行通信》等雜誌。另一方面,因為實在太愛吃,乾脆買食譜來自己研究,以讀詩的心情沉浸在種種食材和醬汁裡,書架上因而多出了一本又一本的精裝原文食譜,從義大利到日本,從麵包到甜點,一到週末就充分發揮實驗精神,試做新花樣,這成了結合了視覺、嗅覺和味覺的另一種療癒。
然而,這長時間的熙攘熱鬧,在接觸到佛法之後,逐漸歸於沉寂。有一天,發現自己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並非覺得這些不好或不喜歡,就只是單純地失去了主動去接近的動力。也不知道為什麼佛法有這麼大的吸引力,所有的閱讀和關注,全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此之上。起先是大量地閱讀中、英文的佛法書籍,吸收佛法的教理,探索內心的奇妙世界,後來因為各種機緣,進入了藏傳的佛學院,更是一頭栽進藏文的佛法世界,可以說眼睛所見的是佛法,滿腦子所想的也都是佛法。這時的閱讀,徹底成為功能性,也就是都是為了學習而閱讀,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休閒、消遣式的閱讀。
之後,因緣際會成為了英藏文的佛法譯者,閱讀更是成了工作的一部分。這時的閱讀,不是泛讀,甚至也不是深讀,而是解剖式的抽絲剝繭,解構後再予以重組的過程。當如此全心全意,試圖去理解和剖析作者在字面上想要傳達的含意(特別是作者經常是數百年、甚至一千多年前的大德,說著那時的藏文,有時還使用地方的習慣用詞),以及在文字背後那難以言喻的氛圍和力量,然後再轉換成適宜又優雅的中文,需要極大的心力與體力。因此,有好幾年的時間,自己的閱讀就僅局限於手上正在翻譯的那本書,一來是在各方面都已經沒有餘裕再去讀其他的書,再來是當你在做這件事時,簡直就像被吸入黑洞一樣地著迷,心裡完全容不下任何其他東西。
雖然這種閱讀方式實在很耗神,但是這成了一種非常好的學習方式。經過這樣裡裡外外轉過來又翻過去、反覆釐清每一個細節的過程,當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滲入骨髓時,對書中的道理和含意的理解,也就會有某種程度的深刻。
不過,再怎麼好的弦,繃久了也會疲乏。在一次刻意暫停筆譯的假期中,發現沒有特定目的性的單純閱讀有著另一種滋潤,像夏季經過城市廣場的噴水池一樣,清涼又爽心。於是試著開始做一些調整,把弦調鬆一點,留一些空間,偶爾邀請艾倫.狄波頓、保羅.奧斯特等有趣的人,一起喝杯茶。
經過多年之後,再度放開來享受不同領域的文字,發現心變得更寬廣。國家圖書館出版品編目中歸納的類別,無法限制閱讀的視角,佛法與非佛法的分別也只是一個侷限思考的框框。也發覺,無論讀的是什麼,其實和心都有著緊密而深刻的關連。藉由書中的人物、情結、事件所呈現出來的內心狀態,閱讀者經驗到的,是自己內心的世界——開闊、寬廣的美麗世界。
因為莫名的因緣,最近開始了一些類似讀書會的聚會。在為這些讀書的聚會做準備時,讀著書、做筆記、整理思維導圖,是一種學習,也是一種自我的整理。我十分享受這個過程,深深覺得:閱讀,是件幸福的事情;讀了好書,與人分享,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讀書⋯⋯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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