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福

“悠长之趣，不得于浓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怅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行调丝。故知浓处味常短，淡中趣独真也。”——《菜根谭》

【1】
一夜醒来，惺忪的睡意还未散尽，晨光已将米麻色的窗帘，透染成了樱红的颜色。

我慵懒地坐起，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枕边，昨夜又应酬晚归的人。卷缩地睡容半干的头发，散着洗发水的香，香里依稀夹着丝。酒味麦黄的皮肤，被透进的晨光渡着层虚浅的斑驳，半边下颌短竖着刷子般根根青黑的胡茬。

我俯下身，仔细凝望着这张今生早已刻入骨髓的脸，莫名竟生出几分陌生来。平滑的额头已少了青年时的光洁，紧闭的眼角也多了几条上扬的深痕，挺直的鼻梁似乎已没了早年间的英挺，下颌的线条少了些印象中一些方刚………原来许多不经意间的细节，早已悄悄变得与记忆不一了。

想来我亦如是吧！平日对镜护理，眼尾也常见着些细小的鱼纹，左边脸颊亦不知在何时又多添了一块淡斑。

看来岁月的犁铧早已在你我脸上，不知不觉耕耘出了时光的痕迹。 无论我保养得如何细致、周密，都遮拦不住它在不经意间，让人感到岁月的沧桑。

而无息无声中，那些淡淡滑落的时光，唯在回首才渐渐品悟出，岁月凝练出的沉香，原也都只是些淡然琐碎的平常。那些自以为历练过的尘霜坎坷，其实也都不过是轻盈一瞬的回忆。

【2】
这样的惋叹于我来说似乎早了些，也似造作了些。 转念想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

那个胸怀天下的暮年枭雄，于五十三岁时讨平袁绍、杀死蹋顿后一统北方。兴起之时，屹立于“东临碣石,西邻沧海”的山巅, 眺望着夕阳下，滚滚波涛的碧海金江，脱口吟出：“东临碣石,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 树木生,百草丰. 秋风瑟,洪波起…… ”

气吞山河的豪迈，睥睨天下的胸襟，将宇宙苍穹下的日月星辰，都纳揽在了那片，他目之所触的汪洋沧海之中。

回营后的枭雄激情仍未消减，于寂寂深夜中依然辗转悬虑着，南方雄踞的孙、刘、系挂着尚未完整的鸿图。于是枭雄起身披衣，伏案执笔挥毫书下: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的豪情，何其壮哉？蔑视天命、不移白首之心的气概，何其慷慨？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雄心，何其淋漓？

这样暮年的孟德，不禁让我汗颜于无地。然，三马食曹，万里的江山却终归了那个鹰目狼顾、隐忍蛰伏的司马家。

江山浩浩依然壮阔，流水涛涛照旧波澜。然，喋血的枭雄们，却都无从寻觅。莫不过“荒冢一堆、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一生，也不过虚妄一场。远不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 陶翁，来得通透淡然、怡然自得。

忽然，一阵丛林间鸟鸣的铃声，已由枕下渐强地响起。而我清晨一刹间的游思，也该回归着陆于现实。我扭身连忙快速滑掉闹钟，下床开启我新的一天，忙碌琐碎。

【3】
窗外的夏阳总是抖擞，热情地早升、奔放地喷涌，使原本温凉清爽的晨，也都被早早蒸干了滋润。之前原本樱红的窗帘，现下又比之前艳红了几分，仿若一面即将熬化融流的铁壁，在对抗着炼化的焰，坚守着硬度中最后的刚，也亦似我们隐忍负重的中年。

岁月烤干了水润、青葱的幻想，我们却因命中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浴火重生。

我在床下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简单的准备好早餐，准时地叫醒儿子。

静谧的晨中，我与儿子在院中廊下一处阴凉地，撑开折叠的小桌，一起安静地吃过早餐，然后将他的那份盛好温锅，便开车送孩子上学。

送完孩子的路上，想着他也该醒了，便在红灯间隙免提着拨通了他的电话：“醒了？”
“嗯，已经起来了。
“早餐在锅里。”
“嗯，看到了，还没什么胃口，我先去公司了。”
“嗯。”

然后彼此间也不知是谁先挂了电话。 这便是我们平凡、琐碎的日常，没有额外的甜蜜，也没有恋爱的粘腻，却一食一饮休戚相关。

当十几载朝夕相对的我们，浪漫殆尽、激情退却，只有心灵深处的依偎才，维持绵延出了这，平淡安然的相濡以沫。也是岁月磨砺后，所余剩的平静、淡然。

可能唯有坎坷的悲剧，才会时刻充斥着浓郁的悲欢、交替着惨烈的起伏。从而不断拷问着那些彷徨、挣扎，不安、不定的灵魂，从而淬炼出“风雨吹打，巍然不动”的伟大从容。
而我们这注定“生而平凡”的，却也未必不幸。

【4】
行驶的途中，我依播放着平日常听的音乐，熟悉的旋律，幽静的曲风，任脑海里无头的思绪，随古朴浑厚的旋律蔓延起伏。窗外的车流、路边的风景，都被透明的车窗、驰骋的速度，短暂隔绝。

然而我又想到，平淡的幸福该有别于凡俗的平庸。那该是风霜过后不露痕迹的平雅；是膏梁锦绣间宁谢纷华而甘的淡泊。就像泰戈尔曾说过的那句:“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 所以其实，那些看似幸福平淡的背后，往往也都蕴藏着成熟的修悟。

突然，几声近在耳边的鸣笛，拉回了我的思绪。前方忽见对向车流里，一辆黑色特别熟悉的车。

驾驶座里，他半开着车窗,又轻按了下紧凑的鸣笛向我示意。我下意识钩动着左手食指，闪烁车灯与他回应。

转瞬呼啸的“擦肩”后，我们又在各自的路上奔驰，连回眸侧视的机会都没有。似乎像极了那些逆旅中，错失良缘却又无意擦肩的情人。不变的轨迹，未减的步伐，却在彼此擦肩的一瞬，将过往万千爱恨，都做了平静的了结。

我游离的思绪似乎又开始脱缰。 到家时才忽然想起，那条我常走的偏僻路，本不是他平日上班时该走的。看来寡言的他，又在无声的与我缔造着偶遇的缘分。

可能在他与我挂了电话时，就已预测着想要与我偶遇。然后在迎面的车流中，钓鱼般搜寻等待着我车影的现身，所以才提前摇下了车窗，远远地按响鸣笛，及时与我提示。

沉默细腻的心思，总让迟钝木纳的我恍然又惊喜。

【4】
想来也是幸运的，幸运的没有心血来潮换条路行，幸运的不曾错过初识便是终生。 但这样眼下这样的各自匆匆，却让我愈发念起从的慢。
木心的《从前慢》写道：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从前的慢，朴素中带着耐心细致的浪漫。 从前的我们，也曾清贫的一起慢慢走过街市，什么也不看、也不买，就那样一起低头挽手简单慢慢地走着。

从前的我们曾共乘一辆单车。我在同事们众目睽睽下，轻快地跳上他单车后座，小心地揪着他衣服后襟。待到远离人群时，才悄悄轻依在他身后，感受着他踩踏车镫时身体一左、一右地摇晃。

后来我们共乘一辆电瓶车，我侧座着挨靠着他的后背，感受侧迎而来的风，聆听聒耳而过的呼啸，眯着眼看风中路边后倒的景，以及我们共同的前方。 后来陆续不同的车，于是我们在彼此的路上各自驰骋。

【5】
最后，我止步解甲回归于平淡、安稳的家庭，开启万种尘劳不可言说的主妇生涯。每日忙碌奔波在琐碎的柴米油盐，这样的生活，其实远比那些商场拼搏厮杀，来得繁杂孤独得多。然，这就是选择，上天公平，舍得之间，人生迥异。

禅宗言：吃饭睡觉就是用功。道就在当下，当下就是道。
王阳明说：“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修行即是生活，生活即是修行。

于是君子慎独，与我现下而言，即无人之境，亦该坚守精进之德。即使琐碎平淡中，也要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骨髓精味。于每一件琐事，都用心做到极致。亦是微观精深，宏观浩瀚之道。

也许这就是，看似平淡幸福背后所需的修悟，苦乐人生里，品味的取舍。

黄昏后，太阳渐渐收了它万丈金黄的光。我站厨房窗下洗碗，时不时抬头，看着院中他们父子俩跑跳玩闹，耳边传来他们爽朗地笑，于是心中溢满了温暖，嘴角勾满了笑。

幸福也许只是一种虚拟的感觉，一种虚拟于脑海里温暖而踏实的感觉。

当打理好家务的我，卸下一身疲惫，迷蒙着眼静坐在院中廊下，看着藤架外尺树寸泓、纷红骇绿，所能回想起的幸福，原都只是些不露斧凿的平淡。

母亲的一餐饭、父亲的一个眼神，爱人的一个拥抱、孩子的一个吻…多么不起眼的平淡，却莹润地撑起我许多期企瞻望的心。

“鱼得水游，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有多少幸福都被浮躁忙碌的我们，遗忘在习以为常的平淡中。

是以“酡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