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完王小帅导演的电影《地久天长》,看到某些影评都用了「克制」一词来形容这部电影。
「克制」,这个评价经常出现在这几年的佳片中。
克制在字典中的意思是「克服、抑制」,比如面对亲人的死亡,明明很想流泪,但因为场合不合适,所以克制想要流泪的情绪,把泪往肚子里吞。
而克制成为电影的正面评价,大抵是从观众逐渐从发泄式的审美走出来,电影工作者放下挑动观众情绪的制式法则,两者合一的产物。
就像早年的琼瑶剧,人物的拉扯、爱恨情仇都有公式,一切情感表现就是要轰轰烈烈。
00年左右的韩剧,把凡事轰轰烈烈,情绪越极端越好的故事说到极致。主角没事来个白血病、绝症、被强暴,剧情要多惨有多惨,好像不让观众撕心裂肺哭一场,这片子就失败似的。
渐渐地,有些更注重作品本身的故事性,注重影片传达意义,而不是以挑动情绪,本子都要照公式来的电影人,开始逐渐用自己平稳而实在的表达方式,制作一部部静水深流,乍看好像很平淡,实际上却把一件关于人性的小事,说到深处,说到你心坎里的作品。
这种说到心坎里的作品,作者不说尽,是因为最后他不用说太多,当你看完片子,你已经领会到了作者的意思。
作者就像咨询师,只是通过作品打开观众通往自己内心的桥梁。看完除了有情绪,还会引起观众的反思。影片内化为我们心灵点滴,而不是用玩就丢的卫生纸。
§「克制」的电影让人感动,而不是激动
在观影中,我想起同样讨论丧子之恸的电影,16年的《海边的曼彻斯特》。
主角李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自己的女儿葬身火场。虽然不是纵火,而是意外,但李无法走出来。
和妻子之间,也因为看见彼此就会想到死去的女儿,两人决定分开,各自生活。
独自生活的李,变得对生活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在乎,经常因为情绪失控而和他人发生冲突。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李的哥哥过世,李暂时承担侄子监护人的角色,为此他必须回到过去成家的地方,和多年不见的前妻相遇,重新面对那段伤痛,但同时他也通过陪伴丧父的侄子,以陪伴者的形式重新哀悼。
同样讨论丧失和死亡,我又想起09年拿到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入殓师》。
通过男主角中年失业,不得已从事殡葬行业,在工作过程中,面对一具具遗体,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故事,慢慢唤醒对死亡的敬意,以及对生命的感悟。
《入殓师》的镜头语言很平淡,没有爆破一般的情节,剧情基本看到前面,也能想到后面,看得见基本的叙事结构,但每个节点,导演并没有用用力过猛的情节,去推动观众的情绪。有点像是国画的留白,镜头没带到的情绪,让观众自己的去感悟。
类似的电影还有很多,这些电影有些共通点,就是他们探讨的核心故事都很「小」。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位父亲对于自己的过失,始终无法走出来的生命创伤。《入殓师》,是一个原本事业有成,自视甚高的人。他从看轻死亡、对殡葬行业充满歧视,逐渐从死亡中学习生命意义的故事。
这个小并不是格局小,而是人物少、主题专一,好把故事说得比较深刻。比如同样两小时的电影,谈一个人的成长,和谈四个人的成长;谈一个主题,还是同时谈好几个主题,在呈现出来的力度,探讨的深度上往往会有落差。
所谓克制,不只是在情节上克制,也包括在故事的编排上,放弃枝节,更深入推进主题、安排人物的克制。
简单说,所谓克制不是该说的不说,而是该说的,说得恰到好处,而不是说得太多,变得矫情,就像硬生生推着观众前进;或是说得太少,因而失焦,让观众失去往下看的意愿。
§ "没有坏人,只有好人",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吗?
《地久天长》,就故事的主题谈到计生委、下岗、小三、劳改等主题,能够过审播映,实属不易。王小帅和团队能把这个主题推向屏幕,勇气十足。
然而,这部片所呈现的故事语言,却在几个该说下去的地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在或许不必要多说的地方,又唠叨了几句,让整部片子的感动有点飘,没办法真正落地。
如果回到对于克制的讨论,我想我看见的不是克制的语言,而是隐忍的语言。
首先,这部电影没有一个坏人。当然并不是说电影中一定要有坏人,但某些「不坏」却让人看得出戏,因为某些坏是人性的坏。
某些戏剧的坏,看得出是编剧制造出来的坏,观众看得出那是编的,是戏剧效果。但人性的坏,那不是编的,是人天生具有的。这种坏不会使人出戏,还会勾起每个人的心事。
《地久天长》中,主要是三男三女组成的三对佳偶,他们同时又是好朋友,正如电影中出现的歌曲《友谊地久天长》,象征六人之间的友谊,即使有天分开了,友谊也不会中断。
确实在那个大时代,时代本身就是友谊最大的考验。海燕作为干部,发现咏梅怀孕,叫人将她压去堕胎。咏梅的先生耀军想要反抗,碍于势单力薄,只能接受。其实原本有机会留下孩子,避免手术失败的悲剧,耀军曾提议要咏梅去乡下投靠亲戚,但咏梅没答应。
发生这件事后,耀军跟咏梅因为遵守政策,成了先进。
在一胎化的政策下,好像失去生育能力也不是啥要紧的事,毕竟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没想到刘星跟英明的孩子浩浩玩水溺亡,让耀军和咏梅失去唯一的子嗣。
耀军和咏梅的选择,像是《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的李,他们远走他乡,离开伤心地。不同的是他们领养一个孩子,冠以刘星的名字,把他当替代品一样养着。
最后这个孩子挣脱被摆弄的命运,他想做他自己,而不是替代品,拿了身份证离开耀军和咏梅的家。但后来他像是「成熟」了,带着女朋友回到耀军和咏梅的家,像是要孝顺父母的样子。
英明的妹妹茉莉爱着耀军,在耀军和咏梅离开北京多年后,又见上一面,发生关系后怀了耀军的孩子。但又因为耀军顾虑咏梅的感受,不敢让茉莉把孩子留下。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茉莉说她自己会处理,不给耀军添麻烦,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剧情中,海燕和浩浩都对当年计生委的工作做了评价,「他们只是在做他们的工作,其实他们也不想」。海燕因为浩浩当年害死刘星,以及自己工作造成咏梅的不孕,多年来深受良心打击。
幸好英明有出息,靠房地产赚了不少钱,足以照顾海燕的病情,并且早早准备房子要送给耀军和咏梅,作为赔偿。
下岗的工人,包括去广州求职的美玉,他终于等到改造结束的新建,两人结婚,都过上好的日子。
整部戏,所有人都很善良,所有人都知错能改,不管是害死自己孩子的,把自己弄残的,控制自己人生的,把自己送去改造的……
总之,出于善良,这些都没啥好追究。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心中的痛苦,最终肯定能走出来,重新把酒言欢,重拾昔日感情。走向一个合家欢的美好人生。
整部戏关于政策的、公务员的,全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也不知道是那个年代的人特别善良,还是大家都觉得一件悲剧发生,肯定自己有责任,所以不好责怪他人。自己把自己的心病解了,也就够了。
貌似整部戏充满痛苦,但这些痛苦就随着时间,随着每个人都过上好的日子,或者自己想开,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人需要付什么责任。
这些相遇与离散,理性和情感的转变,真的合乎人性的本质吗?
一边是真正的正能量,一边是毒鸡汤,你分辨得出来吗?§表达痛苦是人性,压抑表达的自由就是压抑人性
细数这几年,疫苗事件,该负责的人负责了吗?家属得到合理的赔偿了吗?社会正义得到彰显了吗?
2014年,台湾发生一起食品安全事件,顶新集团偷用工业用油,通过科学手法净化,使其符合卫生福利部食用标准,然后在市场上贩卖。
这件事被揭穿后,部长下台,食药署、工业局、环保署等相关单位都有长官被惩处。顶新集团董事长魏应充送进监狱,并对公司处以罚款。
消基会和民众对顶新集团和相关企业提出集体诉讼,最后虽然得到补偿,但平均每个人只得到3000台币(不到600人民币)的补偿,被民众痛斥司法不公。
民众唯一能作的,就是抵制顶新集团的产品。终究社会正义的实现,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政府的公权力,有时遇到财团、利益团体就会转弯。更何况有时政府自己,有时比财团还恶劣。
比如韩国,看韩国历任总统一位接着一位,因为贪污舞弊被送进监狱,可见一斑。
回到电影,确实哀伤是很个人的一件事,譬如丧失孩子的耀军和咏梅,一般人很难设身处地的去感受他们有多痛苦。
那么被送去改造的新建,他的痛苦有谁理解呢?
看见爱人因为参加舞会被关进监狱,没被枪毙就算幸运,但何时能与爱人重逢的美玉,她的痛苦有谁理解呢?
真的像海燕一样的干部,他们让怀孕不管几个月的女子,堕胎人流,他们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们这么干,只是因为他们刚好做这份工作?好像他们都很痛苦,好像大家都是被逼的,但谁逼他们呢?
英明为了浩浩害死耀军的孩子,拿刀要耀军把浩浩砍了,一命抵一命,他敢这么做是真的要耀军砍死自己孩子,还是他知道「善良」如耀军必定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多年后他送套房给耀军和咏梅,你是耀军跟咏梅,你会做何感想?
所有人受了苦,但他们似乎都在隐忍,然后慢慢自己消化,彷佛责怪他人是一件给别人添麻烦,是一件「不对」的事。
就像耀军跟咏梅,他们受了各种苦,但他们不跟单位抗议、不跟朋友撕破脸,选择离开、隐忍。他们的选择让他们得到先进,最后还同桌饮酒吃饭,他们做的事情都很「对」,就像工厂外面的大海报,都太他妈的对了!
你认同这样的价值观吗?
我想起一些打着心理疗愈的毒鸡汤,看起来积极正向,实际上反人性。让人压抑痛苦,而不是真正释放和疗伤。
譬如在孩子伤心的时候,要孩子别哭,说哭了会被笑话。看到孩子跌倒的时候,要他自己站起来,还以为在教导孩子坚强。这些方式都像在告诉孩子「哭是不对的」、「软弱是不好的」,然后孩子就逐渐封闭自己的情感,好像隐忍才是成熟唯一的标准。
尤其以这种方式养育男孩,造就了许多家庭的不幸。某些妻子发现老公会赚钱、能养家,但无法在情感上沟通。某些孩子跟父亲之间,也总存在隔阂,父亲好像缺乏共情的能力,更多的时候是在指挥孩子,像个国王。
§结语:旁观他人之痛苦
思想家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旁观他人之痛苦》书中谈到一个概念,人的心理会因为重复观看他人的痛苦,产生一种对痛苦的迟钝。比如第一次看到波湾战争的新闻画面,我们可能会很揪心,但如果接连报导几天,我们可能一边看,还能一边吃饭。
当我们听闻某个大时代的悲剧中久了,我们可能也会产生类似的心理,觉得「那都没什么!」。
实际上,还真的有什么。丧生的人不是统计数字,每个都是有血有肉,有家人、朋友,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活生生在世上走一遭的个体,和你我一样。
从这个角度,《地久天长》中有点反人性的人物表现,撇开审查的影响。体现出来的,其实是那个时代最深刻的人物群像。
那一代人的美德不是隐忍,也不是克制,而是麻木。
从神经心理学的角度,麻木也不全然是坏事。麻木是一种大脑保护我们心理的机制,就像有些被家暴的妇女,他们的痛感会逐渐麻木,而变得「没有那么痛」。但这不表示她们就得救了,就可以继续装作没事一样。
麻木是一种不得已的保护,推迟彻底崩溃的丧钟。但麻木并没有办法形成真正的哀悼,有时麻木还会变成他人保护自己,伤害他人的武器。
比如在生活中,为什么有些父母看见孩子跌倒,会要他们靠自己站起来,表情甚至还有点生气,好像对孩子在地上哭哭啼啼很不满意。
其实孩子跌倒,唤起的是父母自己童年的伤痛。在他们小时候,父母也是这样要他们自己站起来,而不是先关心他们痛不痛,在众人面前跌倒是不是有羞愧感。
孩子感受不到共情,被迫早早拿出坚强的样子。
看见孩子跌倒,想到自己过去跌倒受过的心伤。所以当这些父母对孩子喊道:「站起来,别哭!」其实他们是在对自己说,孩子只是他们照见内心创伤的投射罢了。
一代又一代的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没有一个人不会受伤,因为大家都只能通过麻木来保护自己。
《地久天长》的英文片名是“so long, my son”,意见就是「永别,我儿」。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告别呢?
在《地久天长》中,王小帅告诉我们的答案好像是「时间」,随着时间拉长,终究我们能从丧子之恸中走出来。
但从心理学的角度,哀悼需要仪式,也会有失控与疯狂,会有宣泄与沈淀。当然也存在隐忍、克制,以及麻木。
关键是,我们是否能够分辨,我们到底在隐忍,好知道何时该宣泄。知道自己在克制,好知道何时该放松。即使一段时间麻木,也不会永远麻木下去。
可怕的是麻木,麻木会让我们忘了自己拥有的人性,忘了我们的喜怒哀乐。会让一个人看起来好了,实际上却失去所有,因为失去一旦失去人性,人就不再是人。
所以至少我们不要当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不要麻木活着,那么至少我们不会丧失人性。好让自己能够痛快的哭、开怀的笑,彻底的悲伤,好彻底疗伤。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活得像个疯子,但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我想,只有对生命还抱有希望,对社会大小事还有感受,愿意改变的人,他们知道答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