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午夜,妈妈平静地离开了。
妈妈生命的最后几年,走地非常艰难。生病五年,九十岁前后经历三次手术,两年卧床,生活不能自理。
今天,妈妈超脱肉身,抛却尘世苦痛,找爸爸团圆去了。
妈妈,您的儿孙们为你焚了两大箱纸钱,你去做件孔雀蓝缎面旗袍,添双白色高跟鞋,打扮成最初你们相见的样子,去找爸爸吧。
今夜,爸爸一定会在奈何桥等着你,践行他对你的承诺:“下辈子换我照顾你。”你的腿有伤,走慢一点,爸爸会等着你的。
爸妈相识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那时爸爸因病离开部队在地方老乡家养病,治愈后再追赶部队中因黔南事变爆发,道路中断与部队失去联系。
折回休养的老乡家后,爸爸开始寻思做什么养活自己。爸爸十几岁从河北老家出门学做生意,后在山西参加抗日救国同盟会决死队。为了生活,爸爸从操旧业,从小本生意开始做起,活下去是首要目标。
在这里生活几个月后,爸爸感觉南方生活比北方舒适。这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季果蔬鲜活,而且交通便利,离省城很近。想想自己从军近十年,年界三十仍茕茕孑立,烽火阻隔,家书雁断,父母今安在?不仅潸然泪下,逐遥向东北方向,叩拜父母,禀明欲在南方安家之愿。
爸爸很有做生意的天赋,一两年的时间积累起一笔资金。开始做贵州与湖南的烟草交易,在两省来回跑。生意有了起色,生活有了保障,便想找一个人组成一个家,才有安全感。
一天爸爸的房东家来了三个女客。房东姐姐回娘家,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姑娘。两个姑娘在院子玩,丝毫未察觉有人隔窗偷窥。
姑娘们走后,爸爸问房东:“那两个姑娘,是你们家亲戚?”
“一个是我姐女儿、一个是侄女。”
“大的一个是你姐姑娘。”
“小的一个是。”
“怎么了?看上大的一个了?”
爸爸脸绯红,没做回答。夜里,那个穿着孔雀蓝旗袍,白色高跟鞋,长头发的姑娘令爸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姑娘的样貌穿着,家境应该很殷实,一颦一笑透出精明,像是接受过教育的新女性。
第二天一早,爸爸请房东保媒。房东欣然同意,爸爸当即置办手信,请房东及一个街坊一同去说媒。
爸爸看入眼的姑娘,住隔壁一条街,是房东姐夫的侄女,小名秀珍。
房东走后,爸爸坐立难安,在房内走来走去,小小的房间不够他的长腿走几步,真想自己到隔壁街看看,又怕不和礼数。
房东午饭后回来了,连同带去的礼物一起。人家姑娘志向高,已报名要去参加解放军。
那时秀珍高小毕业,算是有文化的人,寡母独自养大,养成凡事独立的个性,也很倔强。
房东看爸爸闷闷不乐,说:“改天再给你物色,这个姑娘主意大得很,难得安分。”
爸爸无可奈何笑笑。
他很喜欢这个南方小城,去别处做完生意就回房东家休息,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唯一不满意的是这里爱下雨,他极喜穿白色鞋子。
秀珍不舍寡母,最终未去当兵。拾起老父亲旧业做烟草生意。我们县自古出产上等烟叶,到如今还是主要税收收入。当时还没有卷烟厂,烟叶主要输出地是湖南。
爸爸从那次惊鸿一瞥之后,没有再见秀珍。爸爸做梦都没想到,她会不请自来。再见时她不再是婉约的旗袍小姐样,一身干练的裤装平地白布鞋,腰板挺直。爸爸思忖,不当兵真可惜了。
秀珍比爸爸矮一个头,她仰视着走神的爸爸说:“我是你房东的亲戚,我的货被扣了,请你帮我疏通疏通关节,回去重谢。”
秀珍和伙伴一起运烟叶到湖南卖,被扣押。听其他生意人说那个外乡人可能有办法,但是听说是爸爸之后,抹不下脸面去找。自己明明白白决绝了人家,现在又去找人家帮忙算什么,丢死人了。她决定自己想其他办法解决。
秀珍在关口磨了几天,奈何人家就是不松口,认定她是走私烟草,没收烟叶。她急地上火,流了鼻血。同伴劝她,“面子不要紧,去说了同意帮忙好,不同意结果和现在一样。总要试试嘛。”
秀珍生意本钱,是妈妈一针一线帮别人日夜缝衣服攒下的,血本无归真对不起妈妈。
秀珍不见爸爸搭话,着急了,眼泪滚出来,颤声说:“求你帮我要回被扣烟叶,求你了。”这下爸爸听明白了姑娘找他的目的,又看见她的眼泪连声说:“我帮,我帮。”
秀珍欠下爸爸这份情,对爸爸的态度有了变化。爸爸约她一起跑生意,在途中给她关照。时间长了不像开始时那样排斥爸爸了。
他们不做生意时,不下雨的日子爸爸约秀珍下馆子。他对南方的菜品很喜欢,自己又不会做,要解馋唯有下馆子。秀珍是个好人选,话不多,静静的听他讲他的故事。
秀珍从爸爸的故事里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听得越多觉得他越优秀,心一点点向爸爸靠近。
撇开爸爸的北方人身高优势,他的眉宛如箭羽一般凌厉舒展,英气逼人,高挺的鼻子,好多媒人主动帮他保媒都婉拒。
秀珍和爸爸下馆子总是旗袍,白色高跟鞋,爸爸不出远门总是穿白色布鞋。
爸爸抓住时机,请房东先生再次去提亲,不同上次的是,他一同前往。如果姑娘再不同意,总要听明白为什么。
不出所料,秀珍还是不同意。
为了母亲秀珍舍去自己的前程,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远离母亲。
爸爸当即表明在这里安家置业的心愿,把岳母当亲娘赡养。这一点爸爸做到了,外婆一直和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
秀珍终于同意了婚事。
爸爸请人做家具,带着准新娘到贵阳做结婚礼服,烫发,照结婚照。爸妈结婚日子定在二月初八,据说妈妈是县城第一个坐汽车结婚的新娘,引来无数观望的街坊邻居。
那套家具的式样,我从未在别人家见过。一色高脚细腿,纤细不失圆润感,它们见证了爸妈的一辈子的幸福与艰辛。我先认识了它们,在爸妈耄耋之年才看见他们之间沉淀于时光深处的爱。
我是爸爸老来得女。在我记事后,爸妈都已是老人了。他们看起来和周围的村民一样为生活奔忙,为一些鸡毛算皮的事吵架,没看出他们有什么亲昵的动作和言语。
他们钻石婚纪念日那天,爸爸本有意庆祝一下。不巧我们姊妹们,都没有时间回家,爸爸事后才说起他的遗憾,其实何尝不是儿女们的遗憾呢?说好下一年庆祝的,次年爸爸身体每况愈下,没给他们过成结婚纪念日。
在爸爸生命的最后的一个月,我相信了他们的爱情。
08年6月初的一天,二哥打电话给我说爸爸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家去。我下车,跑进院子看见爸爸柱着拐杖,勾着背从他的房间走进客厅。我站在院子喘气的时候,三哥也跑进院子了。
我双手撑着腿喘气,注视着爸爸不再挺直背影,爸爸未走到他的专座就歪倒在桌边。我们冲进门,爸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和哥束手无策,我拼命喊:“爸爸不行了!”
妈妈冲过来推开我,立即俯下身给爸爸人工呼吸。妈妈连做了几次,爸爸开始自主呼吸了。爸爸睁开眼睛,抓住妈妈的手不松。
妈妈的举动惊呆了我,刷新了我对妈妈的认知。
看见爸爸脱离危险,我们把爸爸扶上床躺着。经历了这次危险,爸爸变成了一个小孩样,吃饭要妈妈喂,脸要妈妈给洗。
我们怕累倒妈妈,做好饭就喂给爸爸吃了,爸爸看不见妈妈也只好不做声,默默的吃了。一天午饭,爸爸就是不要哥哥喂他吃饭。
“叫你妈来,喂我吃。”
“我妈没在。”
“你去找她来。”
妈妈给爸爸喂完饭,一边洗碗一边流着泪说:“你爸时间不多了。”我看爸爸状态还好,想是妈妈想多了。
妈妈一下午守在爸爸身边,爸爸说:“秀珍,这辈子遇到你真好。跟着我,你辛苦了,下辈子换我照顾你。”
妈妈一句话没说,摸着爸爸瘦地只剩一层皮满是老年斑的脸庞,点头。然后把头埋到爸爸胸上,默默流泪。
二哥给爸爸把脉,脉象很微弱。晚上九点多钟爸爸呼吸微弱,妈妈感觉爸爸不行了,再做人工呼吸也没救过来。
妈妈哭得悲天呛地。“哥啊,你就丢下我不管了啊!”“我要跟你一起去啊。”
爸爸出殡时,妈妈再次大哭一场,情绪失控,阻止抬灵柩出去。
短短的二十天,我相信爸妈之间的爱。他们的爱情如时光的陈酿,弥久愈烈,些许阳光就将其点燃。
爸爸,妈妈来找你了,拜托照顾好她。你走之后,她过得很痛苦。下辈子,让她做你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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