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脸庞有些热乎乎的,电梯间内合拢的不锈钢门仿佛是一面硕大模糊的镜子,她可以看见身材修长的他就站在身后。她娇俏的在镜子里和他在一起,人影闪烁,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也许因着喝酒的缘故,她的侧脸有些醉醺醺的酡红,也好,这正好掩盖着尴尬。他则是双手插着裤兜,一脸沉思。
脑海中又浮现数秒前的一幕,心有灵犀一般的,他们竟同时伸手去按呼叫电梯的按钮,不经意间的手指触碰,她将手缩回,他按了下去。然而指间的触觉一直久久不散,仿佛全身都失去感觉,唯有那一点还火辣辣的。
呐,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了,还那么矜持做什么呢。她想。
趁着电梯由一楼直升十六楼的间隙,她装作漠不关心的看着挂壁液晶电视里播放的猫捉老鼠的动画片。这处心积虑的笨猫每次都想抓住淘气机灵的小老鼠,就好像一场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战争,每次小老鼠都能逢凶化吉。然而他们的战争终究还是惺惺相惜,缺一不可。
今天是他房子装修完工的最后一天,他邀请了她一起庆祝。相识十年,本以为早已默契相投。却还为着墙壁涂油漆还是上墙纸这样的小事而起争执。她一本正经,俨然女主人一般的出谋划策。最终他说南方湿气较重,不适合墙纸,所以她也乖乖的选择妥协。
晚上他兴致勃勃的做了几个精致小菜,并且提议一起喝点红酒。房间里的灯光很柔美。他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数度开口欲言,却又深深打住。她是聪颖智慧的女子,如何不知晓。只是心里也有了期待,但是那源头自己又说不出。这许多年来不见,他们似乎有了一种让空气窒息的生分。
果然,他在抿了一口红酒后,装作不经意的开口说:“你看看房子是准备好了,就是少了个新娘。”
她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看着他的脸,说道:“你是个优秀的男人,不缺新娘。”她的话里有话,却不明说。
“再不结婚,我们都老了,哪里还会有好姑娘了。”他笑着说,“倒是你,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能娶着我们的小师妹呢。”
她默默不作声,一时间又下不了决心。借举杯喝酒,一饮而尽。
之后谈的就是工作上的事情,或者从前一起在大学里的同学好友,谁谁结婚,谁谁生子,谁谁闹了笑话,谁谁闹了离婚。
用餐结束,时候也不早了。她说要走。他便起身送她。
十年之前,她还是个十九岁的女孩。甫进大学,四顾茫然。他比她大两岁,是学长,彼此之间也以兄妹相称。当然,她的个性张扬活泼,适应能力很强,交际也不错。她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哥哥,就好像为了应对各种情况而买的衣服一样——晚礼服,休闲装,职业装,在需要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助她。
她一直取笑他,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子。他都是微笑不语。
其实,他的心意她全明白,只是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她不想捅破。她天真浪漫的想着,彼此的关系可以一直维持到大学结束,然后各奔东西,也许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有一天,他斯斯艾艾的拿着两张票,说是北京来的艺术团,在戏剧学院的大礼堂里演《白蛇传》,想邀请她一起去看。那一刻,她觉得他很土,觉得那《白蛇传》也老土。她对他说,我不喜欢看白娘子,那是个悲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放弃吧。
纵然说的如此明白,他依然锲而不舍。以兄长的名义一直留在她的身边,感情的事情他也不再提。却默默的对自我做出改变。她说喜欢整洁干净的男生,笑他土,还留着九十年代郭富城式的三七分,他便理了寸长的平头。她说,不喜欢邋里邋遢的不修边幅的男生,他便刻意注重自己的着装打扮。她说喜欢运动型的健康男孩,他便每天晃动着瘦小的个子去跟大块头去争小小的篮球。
她很奇怪,自己在大学时代居然也没有找过男友,仿佛守着某个约定。她想,大她两届的他,终究会先一步离开这个城市。
当有一天,他决定去往北京读研。很多人都去送行,她并没有伤感,只是简短祝福。然后如释重负——没有人在她的身后如影随形,她也不用一遍遍的重复“不喜欢你”这些个伤心字眼。
然而他说,我还会回来,我会是适合你的最好的。她只是笑笑,当做玩笑。
毕业之后,她在当地的剧团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大学专业学的是戏曲表演。他们再也没有过联系。很快,她就有了交往的对象,她以为可以长相厮守,身具优越感的她从小如同明珠一般被捧在手心。她认为身边的人对待她都应该是这样,但是,她错了。男友固然优秀,但是心铺事业的他,似乎对爱情并不在意。于是,一件小事造成了误会,误会没有沟通成了矛盾,矛盾没有解决成了争吵,争吵没有退让变成了战争。
在战场上她享受的是拥有着绝对话语权。她认为恋爱关系就好像男人女人一起去爬山,谁到了山顶谁才能称王。她无法忍受没有迁就和妥协的爱情,于是男朋友也是心灰意冷。她草草分手,再也无心恋爱,一拖再拖,苦闷中的她迎来了自己的二十九岁生日。
她已过了小女孩天真浪漫的年纪,镜子中的自己并没有自卑与苍老。但是家人和朋友开始着急,一轮轮的相亲开始了。那些相亲的对象,要么有钱而粗俗,要么木讷而迟钝,还有就是唯唯诺诺不知所云。一个接着一个,她从未抱有希望,然而偶然间看到年轻的学弟和学弟如蝶恋花般在校园里游走打闹,她就开始想起天边的那个他来。那个睿智、懒散、关切、幽默、善辩的他。
在一个市政府安排的招待投资商的晚会上,他们团出手的节目是她组织排练担当主演的戏曲《白蛇传》。一曲《白蛇传》已经到了《断桥》一折。说的是白蛇脱困以后回到断桥,回想当年大雨中赠给许仙四十八骨紫竹伞定下了情缘,心生感慨。她的唱腔圆润,声线凄婉,
唱得那句猛回首,避雨处风雨依然时,竟然在台下发现了他的身影。
台下掌声阵阵,星光闪烁,他正襟坐着,微微笑着。仿佛在说当年嫌弃白娘子老土的丫头自己在上演一出终离别。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还是那么亮,还是很瘦,少了腼腆,多了沧桑。
演出结束后,他们在一起吃饭,他告诉她,北京读研结束后,他又去了国外继续深造,现在他已经作为人才被当年的学校引进回来,已经答应评正教授的职称,并且在城里分到一套不大不小的福利房。
他邀请她做房间装修的特别顾问。一时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嬉笑怒骂,他的妙语连珠,她的兰心蕙质,使得彼此都能心领神会般的开心。她给他倒水,削苹果,做饭,但决口不提感情。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该珍惜什么,小姐脾气又上来了吧,固执的认为还是男人应该先表明心意,毕竟不是十年前的过家家了。
隐约间她觉得,喝了些许酒的今晚,也许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她有点微醺,走在前面。“叮”的一声中,电梯门开启,他们迈步走了进去。电梯是她按的一楼按钮,这次他绅士般的在她身后进去。
空间狭小,使得他们各自占据着电梯间的两个角落,她在前。她左手挎着包,抱在胸前,右手空空荡荡的垂在下摆。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面对着层层下降的电梯按钮,心里想,如果他此时握住她的右手,她一定不会拒绝,不会说话。也许不用离开,今晚。
楼层指示灯从十六依次一盏一盏的熄灭,国产电梯的起降速度还是偏慢,绞盘转动的噪声很大。她感到心里有点紧张,全身似乎都成了虚无,只剩下屏息凝气的心跳声,和集中精神的耳朵里的呼呼声。
她听到背后的男人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她抓着包带的左手都捏了把汗。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她自己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氛围,她先开口说,她想,一定是由于电梯间本身的狭小给人心理造成的紧张和不安全感造成的。
“是的。”他说。“一直想找机会说来着。但是不知怎么开口。”
“我听着,你说吧。我们认识不是一两个月啊。”她鼓励着他。
“是的,是的,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下个月她会从国外回来和我结婚。”他说,“之前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你一个可以相信的朋友。”
她脸上的微笑一时间仿佛凝固了般,之后他自说自语的说年轻的时候自己多么可笑,太过天真,她已经全然听不到,耳朵里轰轰作响,心情一落千丈。一直以来她认为自己是一只掌控全局的猫,就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小老鼠。她的口里无意识的念叨着女朋友女朋友,仿佛饮了苦涩的酒一般的舌苔发麻。
这是他和她的一场战争,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曾经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她的心跟随着不断下降的电梯仿佛沉入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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