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北京城,秋意已暮。宫墙内,名贵的古木自有专人打理,可以抵挡骤然来袭的寒意,给未曾南渡的鸟儿提供荫蔽之所。
天还未完全亮,零星的鸟啼声,唤醒了本就浅眠的芝兰。
“唔……”
无意地嘤咛,藏在锦被里的身子娇弱不堪,脖颈间藏不住的点点痕迹,都在提醒她,昨夜经历了怎样一场荒唐。
芝兰来储秀宫时日不久,良妃娘娘心善,怜她年纪小,不忍叫她过分受累。
后来发现她竟然识字,良妃欢喜,把芝兰调来身边,陪她抄经念佛,倒是好事一桩。
宫中岁月催人老,暑往寒来,转眼就入了秋。
芝兰出身一般,为人谦逊敦厚,不争不抢,于她而言,若能永远陪伴在主子身边,直到被放出宫的那天,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没想到命运弄人,昨夜宫中设宴,八阿哥喝醉了酒,破例留宿在良妃宫中。
彼时芝兰正陪着良妃念佛,听到院中喧闹,八爷身边的小喜儿急着叫人通报,“爷喝醉了酒,深夜打扰娘娘,实在是不得已啊……”
“胤禩?”
良妃膝下只八爷一个子嗣,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串珠,吩咐芝兰,“快扶我去看看。”
八爷素来稳重,今夜不知怎的,竟醉糊涂了,看见良妃过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上拥,“额娘,儿子好想你啊……”
良妃性子软,加之爱子情切,一时间竟也不顾规矩,就要伸手去抱他。
多亏大宫女青樱及时提醒,一边拦住良妃好言相劝,一边给芝兰使眼色,“还不快去伺候八爷?”
“……哦,好。”
芝兰有片刻失神,在储秀宫呆了这些时日,她从未近过八爷的身,只能凭着记忆里老嬷嬷教导的那些,搀扶八爷进入偏殿,打水替他擦洗。
芝兰今年只有十五岁,青葱少女,虽为奴为婢,也足够赏心悦目。
灯火阑珊时,她缓缓解下八爷身上繁复的外衫,只是想叫他睡得舒服些。
当真没有别的意思。
可方才还昏沉的八爷,却恰在此时醒来,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探究,极具侵略性。
那一刻芝兰才知道,人前清隽敦和的八阿哥,原来也不是圣人。
红绡帐里,被翻红浪,他是最强势的主,翻手为云覆手雨,她毫无招架之力。
而今醒来,除却身上残余的痛,芝兰内心更加惶恐,她这是犯了大忌啊!
身为宫女,不守本分,勾引主子,卑贱爬床……
任何一条,都足以置她于死地。
芝兰还记得,初进宫时,听宫里的老人说,某位秀女与侍卫私通,被万岁爷发现,当即杖毙,血溅三尺。
秀女尚且如此,何况她只是个奴才呢!
畏死向生之心,让她无法再躺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趁八阿哥没醒,事情还未接发出来,主动去求良妃娘娘。
坦诚一切,若终不免一死,好歹给她留个全尸。
这样想着,芝兰轻轻挪了挪身子,将将抬起头来,腰上却倏忽落下一条手臂。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八爷翻身压着她,声音里带着宿醉的哑,目光温温地看着她。
不带一丝情欲,却也没有咄咄逼人。
芝兰不知他是何意,心思百转千回,眼中氤氲出泪意。
红唇张,音微凉,女孩怯怯地唤了一声,“八爷……”
唇齿间,水汽氤氲,暧昧不明;动作间,淡香拂面,凄凄切切。
八阿哥自小在宫里长大,人情冷暖熟稔于心,不可能察觉不到芝兰的恐惧。
可他却没有安慰,甚至在看见女孩的泪意时,音色陡然沉了下来。
“不早了,起身吧。”
2.
“呼……”
芝兰如往常一样,在佛堂整理经书。
可她明显不在状态,杏眼微微肿着,握着毛笔的手一直在发颤。
直到青樱过来传她,芝兰终于受不住了,眼泪“嘀嗒”浸在宣纸上。
芝兰向来稳重,今天怎成这副鬼样子了?青樱骇了一跳,上前摸她额头,“没发热啊,芝兰,你这是怎么了?”
去往正殿的路上,青樱不放心,一直在叮嘱,“八爷还没走,跟主子在一起说话,也不知怎的就要传你过去。芝兰,你千万要打起精神来……”
“到了。”
正殿之上,良妃与八阿哥对坐饮茶,见芝兰来了,抬手屏退众人,“你们都下去吧。”
“是。”
青樱得体地福身,虽心中疑惑,却也只是担忧地看了看芝兰,再无别话。
良妃俭省,殿内并无复杂的陈设,在这样萧条的季节里,难免显得空旷而孤寂。
而今日,因为八阿哥的缘故,却分明又生出几分热闹来。
没有预料中的问责,良妃向芝兰招手,面上是一贯的温和,“上回说,让你抄《金刚经》,如今可是快好了?”
芝兰福身,“回娘娘,再有半日就好了。”
“嗯……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良妃伸手拉过芝兰,在她白净的脸上细细看了一圈儿。
女孩茫然地屏住呼吸,水汪汪的眼睛不敢乱看,半眯着垂在地上,像只乖巧待宰的羊羔。
可她想多了。
不过片刻,良妃娘娘柔柔地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八阿哥,“我身边好容易有个体己的人,这么快就叫你给瞧上了,巴巴地跟我来讨。芝兰啊,以后跟着你八爷,好好服侍他,也好叫我放心。”
“嗯?”芝兰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一双水眸愣愣地看着良妃,“娘娘,您说什么?”
“傻丫头……”
知子莫若母,八阿哥平白无故来讨一个宫女,良妃不必多问,自然能想到昨夜之事。
说不忌讳是假的,可偏偏是芝兰。这丫头打从进宫就跟在她身边,自然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信任。
事已至此,既然八阿哥喜欢,她也乐得成人之美。
如此这般,芝兰跟随八爷回府,成了府上唯一的侍妾。
从前就听人说,八阿哥个性温润,洁身自好,芝兰只当是句闲话。
如今入了府,才知君子如玉,名不虚传。
八爷从不耽于女色,据说开牙建府那年,宫里一并送了通房丫头过来,都陆续被他遣散了。
而因着芝兰到来,府中人人观望,以为自家主子终于动了凡心。
却不曾想,芝兰入府后并不受宠,吃住和份例都是最低等的侍妾待遇,连府里的大丫鬟都不如。
渐渐的,府中便有闲言碎语,说芝兰费尽心机爬上八爷的床,以为就能翻身成凤凰呢。
最后还不是一场空吗?
女子的名节何等重要,尤其是芝兰这样的,没有了男人的庇护,就等同无根的浮萍,雨打风吹,身不由己。
而让她陷入被动的,还不止于此。
芝兰出身汉军旗,父亲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未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因此,当得知芝兰被八爷相中,她母家的人便三天两头递来拜帖,变着法儿教芝兰邀宠,笼络八爷。
芝兰的娘亲说话没有分寸,当着府里人的面,大嗓门地嚷嚷,“我们芝兰啊,小家碧玉,风姿绰约,难怪八爷喜欢。如今这府里只你一个女主人,什么金银珠宝,肯定都不缺吧?娘跟着你啊,后半辈子有指望喽~”
三番两次之后,管家亲自出面警告芝兰,“八爷乃天潢贵胄,不容亵渎,姑娘知道该怎么做吧?”
当然知道。
芝兰又羞又臊,可那是她的娘亲,再怎么不喜,也甩不掉这层关系。
左右大家对她本就有看法,也不在乎多一层厌恶了。
自那以后,芝兰拒绝了母家的探视,自发禁足在自己的芝兰苑里,无事从不外出。
这样一来,她与八爷更是一面都不见,比陌生人都不如。
说什么飞上枝头呢,名不正言不顺,她什么都不是。
3.
新年来临前,阿哥府里张灯结彩,八爷亲手写了对联分发给各院,芝兰苑也拿到了。
贴对联的时候,丫鬟翠儿语重心长地劝芝兰,“您是有福气的贵人,犯不着因底下人的话不高兴。眼下府中除您以外,哪还有别的主子呢?可见八爷对您是真心的,不如……”
“翠儿!”
芝兰不耐烦地打断她,“这种话,日后不可再胡说了!”
阿哥府虽比宫里自在了许多,可到底还是不放心。隔墙有耳,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齐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芝兰是无所谓什么宠爱的,可她惜命。如今能好端端住在这里,已经是求而不得的好事了,剩下的不敢再奢求半分。
“翠儿……”
她叹息,望着远处升起的一团烟火,顿时起了兴趣。
“走,咱们过去看看!”
除夕之夜,未婚的皇子们都要在宫中守岁,是以芝兰知道,八爷一定不在府中。
放下心来,她寻着那片光亮,走到了一处假山前。
“咦?挡住了啊!”翠儿踮起脚,前面没有通路,什么都看不到了。
难免觉得扫兴,“主子,那咱们回去?”
“不…”
今夜月色幽静,可翠儿偏头看去,却被芝兰眼中泛滥的星光给吸引住了。
却见她调皮地吐舌,低头卷起旗装的裙摆,跃跃欲试道,“小时候哥哥经常带我爬山,很久没试过了,不知道功夫还在不在?”
说罢,不等翠儿出声阻拦,烟粉色衣袂飘然,人已经拾阶而上,一只脚踏上了山岩。
翠儿吓得抽气,“主子,您怎的真爬上去了?千万要当心啊!”
“放心吧!”
芝兰身量瘦小,轻易穿过狭窄的山洞,不多时就到了顶。
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她有些意犹未尽,畅快地吐出一口气。
恰在此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天空炸开,芝兰目之所及,都被染成鲜艳的红色。
耀眼夺目,张扬热烈,照亮了她的心。
噼啪声持续了很久才彻底消散,翠儿在下面催促,“主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像芝兰这样的身份,几时吃饭、几时入睡,这都是有规矩的。只不过八爷对下宽容,芝兰的存在感又低,平日里很少有人约束她。
但她还是自觉地往下走,顺着来时的路,低头钻进漆黑的山洞。
方才凭着一腔热情,且有隐隐绰绰的烟火,芝兰并不觉得怕。
可此时意兴阑珊,眼前尽是黑暗,芝兰一个不察,脚伸出去踏了空,竟直直摔了下来。
“啊……主子!”
翠儿反应慢了一拍,等她跑过去,芝兰已蜷缩着跌成一团。
她试图挣扎着起来,可两条腿就像针扎似的疼,连动一动都难。
不由得苦笑,对着泫然欲泣的小丫头说,“翠儿,这次可能真的害了你了……”
大过节的,府里不当值的下人,早都扎堆去守岁了。
翠儿没有经验,把芝兰丢在原地,一个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硬是没能碰到一个有用的人。
“唉……这可怎么是好!”
翠儿东走西闯,不知不觉走到府门口,心一横,索性自己出去请大夫。
她闷头向外跑,不提防外面正有人进来,“咚”的一声撞在一处,她眼都花了。
“翠儿,怎么是你!”
来人是小喜儿,八爷今夜留宿禁宫,派他回来取些东西。
翠儿见了他,鼻涕眼泪流做一团,慌张地喊道,“不好了,芝兰主子她……”
4.
“热水呢,怎么还不来,快去催催!”
”主子喊冷,快去添些木炭!”
“啊……好疼啊……”
芝兰苑的内室里,女子疼得脸色发白,无意识地向床内躲避,不让御医触碰。
床边,御医束手无策,求助地看向八阿哥。
他拂袖抹了把脸,除夕之夜,这位爷突然派人把他请过来,就是为了给侍妾治伤?
听说那侍妾不小心从山上掉下来,好端端地去爬山做什么?一定是为了邀宠,故意折腾自己,好让阿哥心疼她。
太医心里没好气,手底下稍微重了些,没想到女子哼哼唧唧,一点儿也不给面子。
不过是个最卑贱的妾,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当他看到女子的脸,淡烟柳眉,琼鼻小嘴,眼含秋波,肤如凝脂……
当真是我见犹怜,难怪八阿哥宠爱了。
芝兰不肯配合,翠儿劝不住,正苦恼时,八爷突然坐到床边,挥手挡住了帐外的人。
“半夜爬山,你打的什么主意?”
被他这么问,芝兰虚弱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了,“我、我喜欢烟花,就爬上去看看,没想惹事的。”
怕翠儿被责罚,芝兰赶忙求他,“爷,不要怪罪翠儿,都是我不小心的……”
“你喜欢烟花?”
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芝兰如实回答,“是……”
“那你喜欢花灯吗?五彩斑斓的,各种形状,上面描了美人像,或者是可爱的小动物,挂满了大街小巷……”
“喜欢的。”
也许是夜色太深,芝兰脑中混沌,耳边只剩下八爷的声音,听他说着京城里的正月十五夜。
“乖一点,养好了伤,爷带你出去赏花灯。”
嗓音稳而沉,对芝兰来说,却是强烈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点头,那一刻竟真的相信他。
忍痛含着下唇,任凭眼泪滑落,芝兰说,“好。”
芝兰意外受伤,没想到能得八爷重视,他连夜从宫里赶回来,风尘仆仆地,脸色阴沉得厉害。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不明白:不是说芝兰苑那位不受宠吗?爷怎么为了她跑回来?
八爷留宿芝兰苑,小喜儿随侍身边,好心提点府里的下人,“都长点眼吧,主子的事情,是你们能猜的?”
猜不透,也不敢猜,大家心照不宣,却都对芝兰苑恭敬起来。
小厨房里,什么人参燕窝,只要是滋阴养颜,对女子有好处的,都日日不停地往芝兰苑送。
可怜芝兰卧病在床,不知道外面的光景,还顾影自怜,担心自己遭人嫌弃。
白天谨小慎微,晚上还要应付八爷,着实不轻松。
元宵前夜,八爷很晚才回来,芝兰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直觉脸上一阵刺痒。
“八爷?”
是他回来了,刚梳洗过,身上还带着浅淡的湿气,神色却是欢喜的。
低头蹭她白嫩的面颊,“不是说要等我?怎么自己先睡了?”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芝兰,温和而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让她禁不住生出妄想,以为在他心里,自己有了一席之地。
芝兰笨拙,谎话编不出来,只如实说她困了。
八爷发出两声干笑,捧着芝兰的腿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头,“恢复得不错。”
“爷请来的太医,自然是医术高超。”
“嗯……”八爷抿唇,不甚满意,“仅此而已吗?”
那……不然呢?
芝兰歪着头,认真思考他的话。秀气的眉微蹙着,烛光打在脸上,颊边蓦的飞起一抹粉红。
“八、八爷?”
身上突然落下大片阴影,男人的身形,相较于她过分高大,遮挡得严严实实。
芝兰下意识想躲,手腕却被攥住,用力扣在头顶。
“芝兰,你紧张的时候就会结巴。”八爷叹息,眼中却藏不住笑意,“可是,我不希望你紧张。”
“现在,睁开眼睛看着我。”
纱帐垂落,锦衾蔽体,挡不住的春色四溢。
女子的嘤咛,于怯弱中娇嗔,如雨打蕉叶,美不胜收。
一夜无眠,他是掌舵人,带她乘风破浪,不死不休。
逮到终于抵达彼岸,怀里的佳人早已脱力,沉沉地睡去。
是以她不知道,素来端方的君子,会露出怎样动情的神色。
那一刻,没有主仆,只有夫妻。
5.
翌日傍晚,八爷如约回府,赶在晚膳前把芝兰带了出去。
京城的繁华,芝兰从前也是感受过的,可后来的宫闱生活,让她一点点收敛起少女的憧憬,把自己封闭起来。
如今就如幼鸟出笼,看见什么都感兴趣,人也活泼开朗了许多,不再故作老成了。
就是这样才好。
怕人多挤散,八爷允她一直握着手。宽大的袖口下,女孩手心绵软,腻了一层香汗。
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停在了一家馄饨摊儿。
“你想吃吗?”八爷蹙眉,“若想吃馄饨,我知道有家店很好,铺面也更干净,不如……”
“八爷……”
女孩侧身,娇俏的脸上带着少女的淘气和天真,摇他的手臂。
“就这家好不好?如果你实在介意的话,我也可以一个人……”
女孩憧憬着,听话里的意思,一碗馄饨而已,竟比他还重要了。
真是岂有此理。
“哼!”八爷佯装恼怒,拂袖上前去,开口却问老板要了两碗。
“我倒要尝尝是何等的美味佳肴!”
“嘻嘻……”女孩笑了,粉腮微鼓,耳尖透着红,“自然是比不上宫里的,可也是别样的滋味啊!”
芝兰自知有亏,乖觉地取出锦帕,擦净了两双筷子,只等馄饨上桌,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讨好地笑道,“八爷,您快尝尝吧,喝口热汤,身上就不冷了!”
寡淡的白汤,上面漂着几丝葱花,馄饨个头不大,有的还露馅了。
品相着实一般。
八爷没有真的尝,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汤,味道跟想象中一样。
能吃,但绝对谈不上好吃。
他幼时长于宫中,锦衣玉食,养了个刁钻的胃口。
但他并非挑嘴之人,外出历练时,也曾品尝过人间百味。
酸甜苦辣,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分别,聊以果腹就好。
可芝兰显然并不这样想。
女孩吃的有滋有味,动作急了,偶尔嘴巴被烫到,发出“嘶嘶”的声音。
虽身穿绫罗,可置身市井,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寻常女子,一颦一语,皆出天然。
她这副模样,若叫宫里人见了,定要狠狠斥她“没规律”,不配为皇子妾。
可八爷全不介怀,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眼中含着淡淡的欢喜。
分明是极不般配的男女,却莫名地十分和谐。
直到——
身后突然有人走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八弟?”
“四哥……你也来逛灯会吗?”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四阿哥,八爷一时语塞,对方已经注意到桌上的女子,意味不明地笑道,“如此良辰,八弟携美同游,实乃一桩美事。只是……金枝妹妹是否知晓此事呢?”
“四哥!”
八爷脸上略显慌张,心虚地打断他,“只是个侍妾而已,上不得台面,又岂能与金枝妹妹相提并论?况且臣弟的家事,还是不劳四哥费心了。”
一番言论,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四阿哥挑眉,在芝兰与他行礼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吗?模样倒是生的好,只是可惜了……”
话音未落,他先转身离去了。
芝兰听得莫名,想问八爷是什么意思,可男人脸色沉得吓人,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用力牵住她的手,“吃好了吗?”
“好、好了……”
芝兰惋惜地看了看还余大半的馄饨,可人家都说了啊,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妾,还真以为有选择的资格吗?
压下心中不快,芝兰乖巧地点头,“嗯,我跟爷回府去。”
那一夜,八爷表现得很反常。
他如同初经人事的混小子,不知轻重地一味索取,连她疼了也不顾惜,动作粗鲁地更像是在发泄。
可为了什么呢?
云歇雨收,男人好歹还知道给她掩好被角。身上被汗湿透了,黏糊糊的,芝兰入睡艰难,忍不住凝神去想。
八爷、四爷、馄饨摊儿、还有金枝。
这其间有何关联呢?
还有,四阿哥临走前说她可惜了,这是什么意思?八爷又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越想越不对劲,芝兰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落入陷阱里,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不想惊动了八爷。
半梦半醒之间,男人伸臂揽住她的腰身,在她背上温柔地轻抚。
因是无意识的举动,更叫芝兰受宠若惊。
她大胆地猜测,八爷对她,是否也动了真情呢?
6.
年节刚过,万岁爷带着太后娘娘下江南,八爷也随行在侧。
芝兰侑于身份,只能留在府中。她倒没觉得怎么,反而八爷总感到亏欠,临别依依,答应给她带礼物回来。
“你乖乖等我,没事不要乱跑。”
“记住你是主子,别叫人欺负了,万事还有我。”
“若是想我了,可以写信过来,我会给你回复的。”
“嗯……”
八爷越说越没正形儿,边上还有别人,芝兰抹不开脸面,急得去捂他的嘴,“爷,我知道了……您快走吧!”
“哈哈……”
女孩的娇羞,不偏不倚地戳中了男人的心。
八爷心情大好,在芝兰脸上揉了一把,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这段时间,因着帝王出巡,朝中诸事平静,女眷们也得了闲,互相走动着打发时间。
成年的阿哥们,家里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唯有八爷洁身自好,除却不久前收了储秀宫的宫女,便再没有纳过妾。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福晋和命妇,私下里交谈时,碰不免会说起爷儿们。
今日更因郭络罗格格在场,话题便自然地偏向八阿哥身上。
“要我说啊,还是金枝妹妹有眼光,八弟是个痴情种,这些年府里一直没个女主人,可不就是等着妹妹呢嘛!”
“谁说不是呢?金枝妹妹出身高贵,人又长得漂亮,咱们都望尘莫及,也难怪八弟惦记了!”
“呵呵呵……”
宫里人擅长说客气话,听听也就罢了,金枝配合地做出娇羞模样,摆了摆手,“姐姐们就别打趣我了,我和八爷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没有?”方才一直安静的四福晋突然说道,“圣上已然赐婚,想来是安亲王舍不得,这才要多留你几年呢。”
“成婚一事尚且不急,只是妹妹为人单纯,既然已经有了婚约,也该要多多关心八弟,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才好。”
“四福晋此话何意?”
金枝蹙眉,面上还是狡黠,可目光精明,咄咄逼人,“可是外面传出什么?”
“并非流言,实乃妾身亲眼所见。”四福晋颔首,有些屈于金枝格格的气度,继续煽风点火,“格格耳聪目明,稍一打听便会知晓。”
“好啊!”金枝微笑,片刻功夫,又恢复了少女的纯稚和乖巧,“那金枝就先谢过姐姐了!”
却说另一边,自打八爷走后,每逢三日便会寄信回来,跟芝兰分享路上的见闻。
有时,信封里还夹带着好玩的小玩意儿,八爷文采斐然,调侃自己是爱操心的老头子,费尽心思地讨好家里的女孩儿。
芝兰受宠若惊,兢兢业业地回信,只是时间长了,八爷那边趣事不断,可她的生活却按部就班毫无新鲜,实在没什么可写了。
收不到回信,八爷遣人来问,“可是芝兰主子身体不适?”
“没有啊……”芝兰纳闷儿,“我很好,爷怎么请了大夫来?”
传话的小厮也奇怪,他隐约觉得,可能是因为芝兰主子没有再回信,所以八爷不高兴了。
可又觉得不可能。八爷是什么人啊,天潢贵胄,会跟一个侍妾较真吗?
虽这样想着,却依然恭敬地对芝兰说,“想是八爷担心主子,既然人都来了,看看也无妨。”
“那……好吧。”
芝兰伸出纤臂,由着大夫替她诊脉,好半天都没结束,芝兰忍不住嘟囔,“我真的没事儿,能吃能睡的,饭量都比从前大了呢!”
“额……”大夫闻言,问芝兰,“敢问贵人,您的月事是什么时候?”
“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芝兰窘得脸色发红,支吾道,“这个……的确有些奇怪了,已然错过了大半个月。”
“这就对了。”
大夫收回手,突然笑了起来,“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有喜?”芝兰怔住,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我有孩子了?”
一个小生命,孕育在她身体里,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以至于整整一天,芝兰都没能接受这个事实,每过一会儿就要问,“我真的有宝宝了,对吗?”
“是啊,主子!”翠儿好笑地看着她,芝兰怀孕的事很快传遍了府中,芝兰苑一下子风光起来,连带着翠儿都与有荣焉。
她鼓动芝兰,“主子,反正您睡不着,何不趁现在写信告诉八爷,让他也一同欢喜呢?”
“八爷……他会高兴吗?”
“当然了!八爷对您那么好,要是知道您有了他的孩子,定然会很高兴的!”
芝兰还是不自信,在八爷那里,她总是处于被动,跟随他的步调,很少有反客为主的时候。
只有翠儿看得清楚,八爷看芝兰的眼神里,分明是有爱意的。
只是他们两个,一个吝于表达,一个不肯相信,明明是有情人,却偏要如此别扭得相处。
翠儿自诩责任重大,督促着芝兰写完一封信,然后郑重地收进信封里,只等明天交给信差。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只是她忽略了,芝兰如今的处境,本就是危机四伏。一个怀孕的小小侍妾,若没有八爷保护,会面临怎样的绝境。
7.
第二天,府里的小厮主动请缨,要替芝兰送信。
他看着面生,但翠儿没有多想,以为是赶来巴结的下人,还大方地赠了一锭碎银。
“手脚麻利些,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信送了出去,芝兰也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上缝枕头。
那是她答应八爷的,枕头里缝了安神的药材,等他回来就能用上。
“主子,您要不歇会儿,可别累着了。”
“没关系,我哪有那么脆弱呢。”
芝兰笑了笑,眼神落在肚子上,不觉带了几分柔光。
经过一夜思考,她终于接受了孩子的到来,开始投入到母亲的角色里。
而她腹中怀着孩子,在给他的阿玛做枕头,这让芝兰打心底里感到幸福。
怎么会觉得累呢?
每日缝缝补补,终于在三天后完工。芝兰很仔细,第一次送给八爷的东西,她不想弄得太随便,总要拿出最好的手艺来。
对着窗户来回检查,发现有个地方针脚有些松,芝兰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拆了重新缝,却听翠儿脚步匆忙,气喘着说道,“主子,外面……郭络罗格格来了!”
芝兰第一次去前厅会客,难免表现得局促,反过来让格格招待她,“无须客气,你入府早,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芝兰不明白她的意思,小鹿似的眼睛水凌凌的,怯怯地看着金枝格格。
女子面容娇艳,粉雕玉琢似的,金钗银翠,富贵逼人。
“呵呵,莫非你还不知道?”
她遣散了身边人,独自留下与芝兰对坐,颇为推心置腹,“我与八哥两小无猜,从小他就照顾我,也答应了会娶我为妻。”
金枝慢悠悠地喝茶,顿了顿又说道,“他做到了,皇上为我们赐婚,算算日子,应该就快了。”
芝兰不说话,可她不懂掩饰,脸色渐渐苍白,预料到金枝格格接下来的话,定然不会好听。
“你叫芝兰?”金枝微笑,“是个好名字,难怪他会喜欢你。”
见芝兰呆呆的,女子抿唇,试探道,“你还不知道吧,那时我不懂事,与八哥闹脾气,他心情烦闷喝多了酒,错把你当成了我。错已铸成,他来求我原谅,我出身郭络罗家,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不会容不下一个女人,便答应他纳了你。”
“只是……芝兰,同为女子,你该明白,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总是很难做到大度。我退了一步,奈何你走得太急,已经没有余地了。听八哥说,你怀孕了?”
“嗯……”
芝兰听得头都大了,直到她问起孩子,本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扑通”跪倒在地,“格格,请你放过我的孩子,我可以走,保证不会影响你的!”
“呵呵……”金枝蹲下来,纹了玳瑁的指甲,勾起芝兰的下巴,“可是怎么办呢,你已经影响到我了啊。”
手向下滑,停在她依然平坦的小腹,金枝面沉如冰,说道,“你……别怪我。”
8.
芝兰病逝了。
短短七日之内,先是半夜流产,疼了一天一夜,血沁透了身下的被褥,整个人虚弱地脱了一层皮。
后来就缠绵病榻,喝了多少补药都不见效,身子一天天变得虚弱,大夫连连摇头,直说是气结于心,油尽灯枯,回天乏力。
“怎么会这样呢!”
翠儿六神无主,可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眼睁睁看着芝兰越睡越久,最后一次醒来,嘴唇微启,发出断断续续的颤音。
翠儿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主子,您要枕头?”
芝兰点头,巴掌大的脸上,灰白而凄凉。眼泪挂不住了,吧嗒坠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所幸翠儿手脚麻利,从储物柜里找出芝兰亲手缝制的枕头,小心翼翼地交给她。
“主子,您要这个做什么?”
芝兰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抱着雪白枕头不肯撒手,只一味地撕扯,像要将它摧毁。
“主子,不可啊!”
翠儿护主心切,不忍芝兰的心血毁之一旦,可没想到,因她这一夺,芝兰怒急攻心,下一秒就瞪大了眼睛,竟是死不瞑目。
“主子……!”
9.
南巡结束,八爷随御驾一同归来,兴冲冲地回府,径直往芝兰苑去。
小喜儿跟在身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全都是要给芝兰的。
芝兰苑的门紧挨着,暮春时节,门前的树苗却呈枯萎之势,石阶上还隐约生出青苔。
这可太奇怪了。
八爷想,一定是芝兰性子软,太纵容下人,这可要不得。
焦急地敲门,半晌无人回应,管家连跑带跳地赶来,停在三步之外。
看着他,胆怯地跪倒在地,“回八爷,芝兰主子她……没了!”
“你说什么?”
八爷不信,走得时候人还好好的,小姑娘将养得脸盘圆润,身量也好不容易胖了些。
什么叫没了?
管家拼命为自己辩解,“芝兰主子身体弱,前些日子京城多雨,她感染了风寒,怎么都治不好。都怪奴才大意,怎么也想不到,芝兰主子命薄,她……”
管家还在继续说着,可八爷已经撞开了芝兰苑的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背影踉跄,刹那间又添了几许悲凉。
不知怎的,管家突然心惊,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恐怕不能善终了。
而他刻意隐瞒芝兰有孕一事,也是金枝身边的嬷嬷授意,“佳人已逝,咱们就不要给八阿哥徒增烦恼了,不如就当做没有这回事,你说呢?”
管家人微言轻,怎敢反抗金枝格格。
他也是那时才怀疑,莫非芝兰的死,并非只是意外?
宫闱之乱,女人心海底针,他看不透,也不敢乱猜,只能听凭吩咐,用这套蹩脚的说辞骗过八爷。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八爷沉寂了三日,托病闭门谢客,一直呆在芝兰苑。
三日后出现,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外表看似沉静,还是从前的温润君子。
可总有人看得出来,八爷的温和,原本只是他的保护壳。从前他乐意伪装自己,待人处事都谦逊敦厚,不争不抢。
而现在,他俨然与那层壳融为一体,谁也说不清,那微笑有多危险。
他娶了郭络罗金枝,婚仪盛大,京城权贵绝无仅有。
婚礼上有人笑闹,“八阿哥娶了金枝,还真是三生有幸,从此攀上了安亲王的门第,让兄弟们羡慕啊!”
话说的阴阳怪气,可八爷只是微笑,“是啊,谁不想娶郭络罗家的格格呢?”
婚后,宫里人都说八爷宠妻,从不提纳妾之事。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给金枝格格打理,夫妻相敬如宾,羡煞旁人。
又过了三年,众人开始嘲笑八爷惧内,福晋生不出孩子,就这样都不敢再娶。
流言纷纷扰扰,惊动了皇帝,旁叫侧击地训斥八爷,连带讽刺金枝,“身为皇子媳妇儿,矫情妒忌,实为大忌,这就是安亲王府的教养吗?”
金枝格格向来清高矜贵,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她实在有心无力,八爷不喜房事,很少留宿她院中,问起时就说,“不要多想,你看我一直只有你一个,是不是?孩子的事,随缘就好,别有压力。”
听着是在安慰她,可金枝心里的苦,他又真的明白吗?
顶着鸳鸯之名,实则夫妻离心,金枝有苦说不出,还要劝说母家支持八爷争夺储君之味,各种心酸,如人饮水罢了。
10.
而八爷,又何以如此呢?
这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他是良妃的儿子,排行第八。
良妃是包衣出身,不配养育皇子,八爷从出生起便被迫与之分离,由惠妃抚养长大。
像他这样出身低微的皇子,从小便懂得察言观色。为了弥补母族的短处,八爷处心积虑地接近金枝,投其所好,诱她进入自己的陷阱。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宫里那么多兄弟,谁人不想娶郭络罗氏呢?
可金枝偏偏黏着他,跟在他这个潦倒的皇子后面,“八哥、八哥”的叫,也不怕人笑话。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向皇上请求迎娶金枝,过程也许辛苦,可只要金枝点头,就会有可能。
可是后来,他跟着太子外出办公,在大臣家中宴饮。太子荒淫,经不住臣子引诱,行为着实不雅。
他看不过去,借故出去散心,在一座拱桥下遇见了芝兰。
小小的姑娘,那时才刚十一岁,被父亲带来作为筹码,险些成了太子殿下的玩物。
还好她跑得快,激烈地反抗,躲到桥洞里,看见他就哭,“大哥哥,你救救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
女孩哭的太伤心,眼泪蹭脏了八爷的衣袍。可他却没有生气,鬼使神差的,还动了恻隐之心。
人为刀俎,这一刻,他竟生出可笑的念头,以为自己和女孩有相同的处境。
就想不顾一切地保护他。
他是皇子,虽然不受宠,可身份在那里,足以震慑女孩的家人。
“带她回去,及笄之后,我自会想办法。”
后来的故事,从始至终,都在他掌握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不受控制地动了心,布局笼络了她,也困住了自己。
八爷府中的芝兰苑,匾额是他亲笔所题,布置得温馨妥当,只待芝兰入府。
想要保护她,不仅侍妾而已。他要建功立业,在朝中站稳脚跟,为她争取更尊贵的名分。
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的,一直以来,只要是想要的东西,他都有足够的耐心,一点点布局。
只有这一次,他失手,痛失所爱。
那三天里,他绝望过,哽咽过,夜半无眠,看到床上崭新的枕头,闻到浅淡的药香,想到芝兰信里提过,“爷有失眠症,我闲来无事给您缝个枕头可好?”
珍重地抱着那枚枕头,手握上去,却摸到一张素笺。
极清秀的笔体,他认出了她的字,“妾与儿,静待君归。”
时间静止,霎时间天旋地转。
意识的尽头,只有她最后的绝笔。
她说,孩子。
11.
康熙五十三年,八阿哥遭人陷害,被皇帝训斥,禁闭于府中。
“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他丧母三年,又被父亲废黜,已然失去了夺嫡的资格。
彼时,金枝依然无所出。不幸的婚姻,将她蹉跎得面目全非,再看到八爷时,已没有当初的悸动和欢喜。
像看废物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早知今日,当初怎么瞎了眼,偏要嫁给你?”
是啊……八爷苦笑,若早知今日,他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权势。
若非如此,也许一生清贫,好歹能与她相伴到老。
男人不回应,金枝不肯善罢甘休,怒目而视,大有泼妇的气势。
许是八爷实在累了,又或者他想开了,懒得再装下去,淡淡地看着金枝,说道,“金枝,你可知前日因,今日果。胤禩的妻儿,一直都在心里。”
原来如此。
12.
但曾相见便相知,奈何人在红墙之内,身不由己。如此这般,相见何如不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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