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月时常在想,这不灭之身的命运,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
她不懂。
雪中午后的阳光,房屋馥郁的味道,绵软的涌进胸腔。
数千年的孤独时光里,她已尝遍人间的生离死别。直到,遇到阴阳师忠行。
凡人忠行,功力如神。可,仍旧抵不过人间的沧海桑田。
忠行离开之时,留下式神鹤守月。
鹤守月本欲让祸蛇重现于世,他心有所系,他想永世陪在芳月左右。
芳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拔剑自刎的那一天。
她揽着鹤守月跳下去的那一刹那,还是无法控制地红了眼。
“一起死。”
这几个字像木笛吹空的呜咽,幽幽地在耳边回响了几声,夹杂着鹤守月呆滞的目光,逼得人心里发酸。
于是,她闭上了眼,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虽然也曾想过这不老不灭的命运是奖赏,可最终明白这不过是神的惩戒。
余晖缓缓落入废墟的狼藉里,晚霞徘徊在黑夜的边缘,是人间崩坏后短暂的宁静。
光芒,是枯萎的,凋零的花。
在这座天下里,温热的死亡朝她走近,尘埃静憩。
这样就足够了。
她这样想着,这般说道。
铜镜里的人脸很陌生,长眉软发,炽热的眼神灵动到令人惶恐。
她摸了摸滑腻娇嫩的脸,确定不是在梦里。
自她吃了人鱼肉,便将前世的一二三事忘了个干净。
只恍惚记得,朦胧的神识里,有一团黑色的雾,上下跳动着,同她耳语道——她乃东洛国大将军之女盛芳月。
如今这近乎于重生一般奇怪的梦,让人心怀茫然。
她努力端详着镜中颜。
原来,她也曾在世为人,生了一双甜软带怯的桃花眼。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抱着衣服的丫鬟跨进门来,一看见她就喜道:“小姐,您醒了!”
芳月皱眉看向她。
“小姐,衣服我都给您备好了。”小丫鬟自顾自地嘀咕,“奴婢是真的不放心您一个人去奈川河,虽说您和九皇子自幼便相识,可他……总之,小姐,您还是躲远的好。”
芳月一愣,脑海中闪过几段陌生的画面。
她的心空空的,任由那小丫鬟剥了她的寝衣,为她换上男装。
“小姐,您可千万小心些……”
她匆匆地起身,跑出房间,一路避着人跑过庭院、长廊、直奔后门。
心头被长风灌满。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体内渐渐苏醒。
缓缓铺开的白纸,墨迹拖沓冗长。
她记起了,她要去见的人,是夜安。
奈川河的河水暴涨,浪声冲刷着堤岸。
堤岸两侧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黑色的炭木迎着烈日泛着幽幽的光。白色的镇魂绸在上方翻飞。
这些人,哪里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浸满黑血的笼子里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虽身穿粗布麻衫,乌黑的长发垂至身后,脸上的神色从容不乱,处处透露着皇族的贵气。
芳月隐在人群里,焦急地望着囚笼里的人。
那人睁眼,一双染血似的眸子瞧着她,苍白的唇上多了一抹艳丽的红,如雪中绽花。
“不要看。”他目光平静的无声张口,又匆匆阖了眼。
“果然是妖物。青天白日,显现异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的对,这样的祸端必须要除掉……”
……
芳月听着身边的百姓议论纷纷,不可控制的攥紧了手指。许久,她还是低了头,悄悄地退出人群。
传闻中,东洛国的九皇子乃妖妃所生,半人半妖,实为异类。
芳月与九皇子是幼年相识。说来荒唐,堂堂的皇室之人,竟被人锁在了皇陵的后山,自七岁之始,便不见天日。
芳月是偶然见到那漆黑柴房里,如玉般的容颜。
那日,窗柩被人支起,少年细腻的墨色发丝在风里摆动。
“来送饭的?”他抬起被白纱敷住的双眼,准备地扑捉到了芳月的方位,察觉到她手里的空空如也,继而淡淡发笑,“哪家的姑娘,偷跑来了这里?”
“大将军家的。”她糯糯开口,自报家门。
“哦?”这名俊美的少年郎慵懒地笑了笑,似是觉得有趣,却也未再接话。
芳月从怀里掏出路边买的胡麻饼,非常慷慨地递到窗前:“给你。”
“我不吃这个。”
“那你吃什么?”
“我吃,小孩儿。”
他摘下白纱,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她退后一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胡麻饼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跌在了泥土里。
千万条游鱼从眼前掠过,稀薄的黑与蓝交织相汇,芳月拼命向更深处游去。
黑暗散去,她在无数条看不清的光泽之中紧紧地抓住那个可怜人,而后双腿一并,抱着怀中人拼命往上游去。
夜安躺在白沙上,咳了好几口水,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芳月,你不该救我。”他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任由阴影覆住周身,无视光影婆娑。
“你这闷葫芦,当真是讨厌。”芳月不满地嘟囔,有些委屈,“第一次见面就吓唬我,就你那破落院子,除了我还有谁去看你?你忘了五皇子暗害你的事儿了?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怕是小命不保。还有你那时发了高烧,还不是我偷请了大夫?京中的酱烧猪肘、玉丝笋瓜……还有你喜欢的桂花糕,不都是我给你打包带去的……如今我又救了你,你不感恩便算了,反倒怨我,这是什么道理?”
她生气时,偏爱竹筒倒豆子般的将往事一一托出。
他偏了偏头,发丝在额前自发凌乱着,无奈笑笑:“也罢,我错了,芳月。”
“我又没怪你。”她太过好哄,听到夜安此言,心软得不行。
“夜安。”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他,芳月叹口气,细嫩的指探了探他的眼角,那抹妖艳的红,“一点都不可怕的,你很好看。”
“不要死,好吗?”
夜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久久无言。
正欲回答——
“在这……在这!”
不过须臾,两人就被官兵围了个彻底。
芳月将夜安护在身后,紧张地望着众人。
“孽女!”
一声暴喝,震耳欲聋。
只见穿着黑色铁甲的男人立在她面前,劈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
芳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整个左脸一片麻木,嘴里泛起铁腥味儿。
“盛大人。”夜安脸色微变,站起了身。
“将两人拿下!”盛年鹤看也未看他,脸色铁青,一双鹰眼盯着芳月,眼里怒意滔天,“我盛家从来没生过你这般无法无天的女儿!”
“大人,不关芳月的事。”夜安直直地跪下去。
“夜安!不要!”芳月咬牙,看向父亲,“他凭什么死!”
“放肆!”
“盛大人!”夜安高声喊,叩首,“是我蛊惑盛小姐,一切与她无关,我认罪。”
芳月悠悠转醒时,雕花的蜡烛忽明忽暗。
“夜安呢?”她猛然下床,就要往门外冲。
“小姐……”丫鬟急急地叫住她,“小姐,九皇子被扔进了盘蛇洞,您救不了他的。”
“你说什么?盘蛇洞?”芳月的手抖得厉害。
盘蛇洞,生有疫症之人的坟墓,亦被世人称为,黄泉岗。
“小姐,我……我也是偷听到的……皇上……皇上他……”
“快说!”
“皇上送了一群感染疫病的百姓和九皇子一起被关进了洞里。据说那群百姓已经多日未进食……大将军命人封锁了洞口,活人不出,死人不进。”
“我……我去救他……”她仓皇转身,拿起桌上的佩剑欲要冲出去。
“小姐,没用的。大将军禁了您的足,而且早就,来不及了啊……”
“你胡说,你出去!”
“小姐……”
“滚出去!”
“是……”
灿阳高悬,长街喧哗。
她站在原地,仰头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佩剑掉在地上,发出沉沉得闷响。
她的心头似被人攥紧般的生疼。
“夜安……”
她的声音喑哑,一遍遍地喊,咬在嘴里的每个字,混着喉咙里的血,熬尽了这缠绵的一生。
往日她困于情,信于世,妄想夜安可得长命百岁。
而今,她终看破。
一截白绫扔上房梁。
她缓步走着,坚定地流向她最终的宿命。
夜安生于中夜之时,生来便为异瞳。认命,是他活着的信条。
不争、不怒、不喜、不怨。
太子自幼体弱,国师说须寻得药引,半妖的心头血,乃最佳。
适逢皇后入宫,他端着食盘跪在大殿外,金玉镶成的花瓣碗盛着红血,他一动不动,整整一夜。晨起时被太监一脚踹醒,怒骂这药引腥澶,害太子呕吐不止。
他做药引六年,落下一身残病,却因半妖之躯,苟延残喘。
可是,芳月不要他死。
他要活啊……
他被人缚住手脚扔进盘蛇洞。血肉被饥饿的百姓吞吃入腹,白骨入了蛇胎,不知过了多少年月,这才从蛇身里钻出,挣扎着,出了洞。
祸蛇出,天下倾。
碧绿蛇身,艳红妖眼,他啊他,终于逃了出来。
天大地大,可他偏寻不到他的盛芳月。
祸蛇盛怒,刹那天昏地暗,海水倒灌,整个东洛国被夷为了平地。
海潮过后,诸国之中疫病四起。百魅觉醒,上天号召式神集结,命众天师合力镇妖,赶祸蛇于幽都。
传闻中的自缢之人,不入轮回。上神因此复活了盛芳月,予她人鱼肉,令她长命百岁,忘却前尘。
她成了捕蛇之人。
失去记忆的芳月和阴阳师一同围困住了伤痕累累的祸蛇,却再也想不起曾经的一切。
“芳月,我找到你了。”
名字,大抵是人间最短的咒,他等了百年呵……终于,见到了他的心上人。 众人疑惑地看到妖化的祸蛇停在芳月的面前,渐渐佝偻了身躯。
它被囚于黑暗,封印于芳月体内。此后千年,她与它同根同源,一同被困于世间。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老了,死了,记不得了。”芳月坐在皇宫里,对着身边的鹤守月喃喃自语。
起风了。
桂花香浓飘上了天庭。
“鹤守月,我想吃桂花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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