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元

作者: 头铁的铁头娃 | 来源:发表于2020-05-30 00:18 被阅读0次

    余浩仁怎么也没想到,他被分配扶贫蹲点的地方会穷成这个鬼样子。之前做的心理准备与实际情况相比,就像你本来以为只是到沙漠边儿上去摆个pose拍个照就完事儿了,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你的任务是穿越整片撒哈拉。

    那辆又小又挤的依维柯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上绕了四个多小时,那段时间里余浩仁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去做两件事——一是忍住不吐出来,二是在心里把单位那几个领导连同家属挨个骂了个痛快,一遍太少,就轮了好几番。余浩仁早就看出来新调来的那个王主任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找他茬儿,这下可算是栽了。他愤愤地想,等他回去了,这笔帐再慢慢算!可转念又一想,那王主任是空降来的,上头肯定有他们的安排,原来的领导调走以后,自己作为老领导的亲支近派,在单位里瞬间就靠边儿站了,跟王主任置这口气,最后多半还是自己吃亏。这么一想,余浩仁顿时就又发起愁来,此时他的心思已经全部转到回去以后怎么跟王主任处好关系上了。

    这也能叫车站?自己家对面的居委会大院儿都比这儿宽敞。余浩仁那一车人被卸在这个全是土坷垃地的院儿里,他环顾四周,心彻底凉了。院儿里停着两三辆依维柯,三面平房,都是砖砌的,外墙连漆都没刷。又或许曾经刷过,但现在已经剥落完了。人们忙着卸行李,尽管出门时余浩仁反复说了精简再精简,老婆还是给他收拾了满满一大箱子物什。现在他有些感激老婆的先见之明了,这个鬼地方谁知道有什么没什么,还是自备齐全些好。可箱子实在太沉了,余浩仁光是把箱子从货箱搬出来,汗就已经浸透了衬衣前襟。六月末的日头,毒辣辣的,人身上就跟火烧似的,热浪催债似的一阵接一阵拍过来,站在没阴凉的地方,眼睛都睁不开。余浩仁打算把箱子拎到候车室——也就是靠南那排砖房外头的几张条凳,先在那儿缓口气。从这儿进到他蹲点的毛二坪村,还得几公里脚程。

    正这时一伙儿男人朝余浩仁他们这些刚下车的乘客走过来。都是黑黢黢的精壮汉子,干瘪的脸颊上沟壑交纵,凹陷的眼眶,戴着草帽,穿着凉鞋,叼着纸烟。上身白背心红背心蓝背心,外头罩个褂子,都是让汗浸透了的,下身一条沾满土的裤子,裤管挽到小腿,鞋上全是泥和草。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

    余浩仁知道这些人,他们是这儿的挑夫。这些人笑着靠近他们,见着那些看起来不费多大力的,凑近问一句:“帮忙吗?”,对方回一句“不用”,他们也不纠缠,就走开,见着那些看起来气力小箱子又重的,忙上前边说话边把那大件的箱子接过去,有的乘客不要他们拿,他们嘴上打着哈哈,说:“没事儿没事儿,帮你先拿一截,这怕什么的。”手里一较劲就把箱子拉过去,麻利儿地扛在肩上。一些乘客见有人帮忙,身上也犯了懒,于是开始跟他们讲价。

    余浩仁打心底里不喜欢这类人,因为他们要的价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期。在余浩仁看来,他们跟那些景区里宰客的黑心商家没什么两样,都是在上演着土著欺生这一类戏码。这些人眼尖的很,会辨人,都是料定了你人生地不熟,又知你行李重难搬,此刻处境尴尬,才专找上的你,找上你,就料定你十有八九不会拒绝这种“略显昂贵”的“人工有偿服务”。余浩仁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找上余浩仁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等个子的男人,尽管黝黑的肤色和长满厚茧的双手使他看上去远不止这个岁数。还没等那男人开口,余浩仁先张嘴问道:“多少钱?”那男人倒也从容,一咧嘴,笑道:“八十。”

    “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儿就要价?”余浩仁半讥讽道。

    “这儿到周围几个村里都差不多远,都八十。”那男人说着已经弯下腰准备去抓余浩仁的箱子。余浩仁忙拦住他:“唉你先等会儿,八十太贵了,我去毛二坪村,也就两三公里路,便宜点儿,我做你这单生意。”

    那男人站起身来,说:“大哥,我们这儿不讲价,再说你就算找别人,也都是这个价。”男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却看得余浩仁心里一阵窝火。本来就有气,倒了八辈子霉上这儿来受罪,还让人当肥羊宰。

    其实这个破箱子自己也不是拎不了,可偏就是犯了懒,宁可花个冤枉钱,也不愿费那个冤枉力气。

    余浩仁记得他家老爷子在他小时候对他说过,这人啦,能叫别人出力给自己服务的时候,就别自己出力。余浩仁后来想明白,这不就是人拼命赚钱的原因吗?好在甭管赚的多赚点的少,总有符合你消费水平的人工服务。谁不喜欢当皇上的感觉?人一旦掏了钱,就总爱把自己当皇上,那拿钱的人呢,自然就是受使唤的奴才啦。这样对不对余浩仁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干的。

    余浩仁不死心,把箱子拖到边儿上阴凉处,那男人也跟着他过去。他掏出烟盒来,让了一根给那男人,那男人接过去别在耳朵上,余浩仁自己点了一根,吸了一口,边吐烟边道:“六十吧,这箱子没多沉,又没几步路,我要不是坐车坐累了就自己弄了。你瞧那司机,跟过鬼门关似的把我们带到这儿,一趟也就六十,你这几公里路,不比他挣得轻省?”

    “大哥,说了,我们这儿不讲价的。”那男人脸色语调都是和和气气的,可余浩仁偏觉出一股子蛮横不讲理。做生意哪有那么板上钉钉的,谁还不让讲个价,真就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啦?余浩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虚着眼瞧着别处,一口一口抽烟。那男人也不着急,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地,两只手抱在胸前。这模样让余浩仁心里气更甚,看来这小子是胸有成竹吃定他了。两人杠了会儿,余浩仁心里暗叹一声:“算了,活该我这趟倒霉!”

    扔了烟头,便去掏皮夹子。那男人刚一见他动作,立马就把箱子扛了起来。余浩仁抽出一张红票递给他,他朝着刚才跟他们一块儿那个女人的方向努努嘴:“你给她就行。”

    按理说,这钱花的也不算冤枉。这小子活儿不赖,扛着那么沉的箱子,脚程都不比余浩仁慢,一路上又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余浩仁想,这要自己来,脚上得磨起血泡来。

    可人就是这样,没掏钱的时候是一个说法,掏了钱可就是另一个说法了。就好比你花一千块买了台冰箱,买之前你觉着它这么好那么好,可是一旦付了钱搬回了家,你就哪儿哪儿都能挑出刺儿来,怎么都觉着这钱花的不值,好像这一千块的东西不发挥出一万块东西的功效,就算是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了。

    余浩仁心里气渐渐消了些,他觉着这小子人还挺实诚,这一口气走了得有一两公里了,余浩仁空着手都累了,这小子倒是一声不吭只顾低头走路,余浩仁不说歇,他也不喊累。余浩仁站住了,叫他:“唉,先歇一站再走。”

    两人站在路边的树荫底下,余浩仁掏出烟,递给男人一根,给两人都点上。

    “你们这一天还挺能挣的吧?”余浩仁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嗨,挣不了多少,也就够吃饭的。”男人掸一掸烟灰,笑道。他把外头的褂子脱下来一半,肩膀露出来,又把背心卷起一半来,露出结实的小腹。余浩仁看见他背心的肩带上都是一个个破洞,脖子根连着肩膀上有不少淤青。

    余浩仁瞟了一眼就忙移开目光。“你们平时就专干这个,不种地养牲口什么的?”

    “没多少地,老婆在家种,山里头也没什么地方养牲口。”

    “那怎么不想着出去打打工呢?”

    “嗨,也没啥手艺,出去了也是干力气活儿,还不如就在这儿干。”

    两人沉默着吸了几口烟,树上的蝉没命地齐声叫着。蝉鸣是个奇怪的东西,聒噪的声音却往往令周遭环境愈发显得安静,听得人心里头也安宁,有时蝉不叫了,四周一下子空寂了下来,反倒叫人心里烦乱。

    “大哥,您是来扶贫的吧?”男人突然问道。

    余浩仁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能看出来,最近我们这儿来了好些你这样的人,都是到各个村蹲点的。”

    余浩仁笑了笑:“你小子眼神不错。”其实此刻他心里头刚消了些的火又窜了起来。怪不得,原来这小子早就看出他是干嘛的,那明摆着就是故意宰他。就因为他是上面派下来的,像是腰包鼓的,余浩仁这时说什么都不信那男人管谁都是收八十了。余浩仁心想,我受那么大罪来这儿,为了谁呀,不都是为了你们吗?好家伙你们还算计我。

    余浩仁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那男人又说:“大哥,你们这不容易呀,扶贫工作不好做吧?其实啊我们都挺感激你们的,辛苦你们了。”男人的眼神和神态都很真诚。

    可余浩仁却对他最后这句话嗤之以鼻。瞥了他一眼,说:“是不太好做,”咳嗽了一声,接着说:“不过一切为了人民嘛,都是为了人民服务,再苦也得干啦。”

    余浩仁说的是真心话,扶贫是真的不好干。要把扶贫工作干好,这得扶贫方和被扶贫方两边一起使劲才能见成效,不能“剃头挑子一边儿热”。可人们往往一谈到扶贫问题,批评的对象都是扶贫的工作人员,是扶贫方。说他们官僚作风喽,形式主义喽,不作为喽,工作效率低喽等等等等。这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内当然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也确实曾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扶贫工作的进展。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实,忽略了扶贫的主体,也就是被扶贫方。实话实说,经过近些年的整顿,扶贫方的工作已经很落实了,但仍有一些问题确实不是扶贫方单方面就能解决的。

    穷这个东西,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穷都是有原因的,客观上的原因当然重要,可主观上的原因也不能忽视。很多人始终富不起来,说的不好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就在于“穷思想”。这不是你扶贫方给予他们物质上的支持,政策上的便利就能完全改变的了的。余浩仁有个同事跟他讲过这样一个事儿。

    五年前他被分了一个农户作为“精准扶贫”对象,他一个月去两次,给钱给东西。可每次给的钱没几天就花个干净,不是买酒喝了,就是拿去赌了,总之就是不知怎么挥霍了。他好说歹说多少次,可每当他一走,那家人就又回到老样子。没办法他只好另想辙——不直接给钱。那家人除了种地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他就想办法给那家人送过去一批羊羔,想让他们养羊当副业,可那家人收到了羊也是转手就卖了,卖的钱又不知花在什么地方了。几年下来,那家人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

    老话讲“穷根”,扶贫不能只修枝剪叶,关键还是要斩草除根。

    想这一串的功夫,烟已经抽完了。余浩仁心情有些沉重。

    “走吧。”

    那男人扛起箱子,两人接着上路。干过重体力活的人或许会有这样的体会,不歇还好,一口气干完,只要一歇,缓口气再接着干的时候往往觉得更累。余浩仁被晒得头昏脑胀的,脸上的汗都擦不过来了。

    快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余浩仁看见远处开过来一辆拖拉机,离余浩仁他们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停下了。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那人迎上来,问:“是余科长吗?”

    余浩仁喘了口气,咽了口唾沫:“是,你是?”

    小伙子笑了,忙上来握手:“啊余科长您好,我是毛二坪村村委会的会计小赵,主任估计您是快到了,让我来接您一截。”余浩仁恨不得张口就骂,你来接我早干嘛去了。不过一想好歹有车坐了,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男人把箱子放到拖拉机上,余浩仁也坐上去。男人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窘迫,这使他脸上的条条沟壑看起来更深了。

    “大哥,按说这还没到地方,还有一公里路,这钱我得找给你,可我身上没带钱,我们都不管钱,钱都是您刚才看见那女的一块儿管,所以我这……”

    “算了算了,不用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吧。”余浩仁撇了撇嘴,冷淡地说,那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余浩仁又摆了摆手,也不看那男人。叫声开车,那小伙子便打着了火。拖拉机发动起来,朝毛二坪村驶去。

    “余科长,那个,村主任这两天上县里汇报去了,没法亲自接待您,我们这儿条件差,委屈您了。”赵会计帮着余浩仁把箱子搬进屋。

    余浩仁看了眼这间村里特意为他收拾出来的房子的环境,心中苦笑。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进村后看到一路上村民的房子后,他知道这已经是村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招待了。尽管这也是土坯房,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屋上好歹瓦盖全了,最重要的是,这儿有自来水。

    赵会计走之前跟余浩仁说收拾好了记得上村委会吃饭。余浩仁放好了行李,打算先洗把脸。打开水龙头,却没有水出来。余浩仁忙出门找隔壁邻居问。原来,村里又停水了。

    没了自来水,就得翻过余浩仁屋后头那座小土包,到那边儿的一个小堰塘里去担水,余浩仁沮丧极了。他搬了把椅子在小院里坐下,打算先缓口气再说。突然敲门声响,余浩仁打开门,门外竟站着那个挑夫,浑身淌着汗,气还没喘匀,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怎么来了?”余浩仁有些莫名其妙。

    “之前讲好了八十,这说八十就得把八十的活儿干完,我没钱找,想着您刚来,怕是还有什么需要帮把手的地方,就跟过来看看。”

    男人照例还是挂着笑,余浩仁这时才瞧出来,这男人的笑带着一丝谦卑,不仅是笑,眼神也是,分明不带任何机谋算计者的痕迹,也不是市侩谄媚者的笑,余浩仁也说不上来这种笑是什么,只知道在外面很少见。

    听了男人的话,余浩仁心中仿佛有根弦被碰了一下,发出轻微一声嗡鸣。

    他咳嗽一声:“嗨不用了,我不都跟你说了钱不用找了吗。”

    “那不行,这说八十就得八十,活儿必须干足八十的。那个我刚听您在外头问停水了是吧,这样,我帮您去担水。”说着就去拿院墙边上的水桶和扁担。

    余浩仁忙上前:“真不用了,我一会儿还去村委会吃饭呢。”

    “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男人铁了心要把水给余浩仁担来,余浩仁尴尬地笑了笑,感觉手似乎没地方可放,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转身出门,出门前又往院里看了一眼,站了一会儿,这才走了。

    吃饭的时候余浩仁跟赵会计聊起那个挑夫,赵会计说:“才收你八十?他们平时对外人不都是收一百的吗?”余浩仁愣了一下,本来坐了半天车胃里头翻腾,就不太想吃东西,听了这话,他更是最后一点胃口也没有了。草草扒了几口饭,就起身往外走,害的赵会计还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余浩仁匆忙赶回住的地方,推开门,见那男人正在扫院子。天色已经昏暗,夜色将那男人的身形挤压得更显瘦小。院里的水缸已经装满。男人见余浩仁回来,说:“大哥,水给你担好了,院子也扫干净了,咱那八十块钱的帐算结了吧?”

    余浩仁一时没说出话来,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润了润有些哽住的喉咙,说:“结了,谢谢你了。”说着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烟递给他。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着,自己也点了一根。两人沉默而立,只见两点火星交错着忽明忽暗,不时映出失去了表情的两张脸。

    抽完了烟,男人告辞,余浩仁把他送出去一截,他转身挥挥手说:“大哥,天黑了,你回吧。”余浩仁立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半晌,转头进屋去了。

    余浩仁进了里屋才发现,里屋也打扫过了,地面扫的干干净净的,桌子椅子床头柜都擦过。余浩仁坐在床上,望着地面,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床头柜上的纹路。

    他突然觉得,这里的确很穷,可好像又没有那么穷。他又想到那个男人,跟自己相比,他应该算很穷了,可余浩仁却觉得,好像什么地方,自己要比他穷。

    余浩仁忽然对接下来的工作,对这趟行程没有那么厌恶了,捎带着对于那位派他来的王主任,意见也小了些。

    余浩仁掏出烟盒,抽出了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捏扁,扔在了床头柜上。

    施翰

    二零年五月三十日凌晨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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