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我,那样地眷恋着,每一道穿越尘土落到身上的光芒。每每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和明亮,我便会为之战栗,为之疯狂,拼命颤动,嘶声鸣叫,几欲脱鞘而出,绽放出堪比日月之辉的地火之光,昭示世人,吾乃刹虹宝剑,怎可令宝剑蒙尘,千年无主!暗无天日!
这样,多么孤独啊……
如今,看着头顶的棺木缓缓合上,所有的光线一丝丝抽离,黑暗如幕,重又覆上我的身体。我知道,从此,我将深埋地底,永离天日。
可我,心甘情愿。
我的主人,沉睡在桃木的棺椁中,平静安详,梦中再无魂牵梦萦的苦楚。我努力靠近他,想要温暖他那冰冷僵硬的身体。
主人啊,只要能陪在你的身旁,我愿舍去渴盼千年的光明,抛却天下无双的浮名,从今往后,只当你的昔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你那么喜欢这首诗,高山之上,血泊之中,沂水南岸,无处不在心中吟诵,还不是因为那个人与春柳有着极深的渊源。
你问,如何才能忘记她?
直到血液如滕蛇般蜿蜒而下,白石玉阶层层浸染,你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风过柳枝头,为你送来漫天白絮,仿佛为你无声悼哀。你伸出手去,却为何不肯握住那一团柳絮,任它飞扬而去?
是了,你从来未想过要抓住它。
听到北方快马加鞭传入宫墙的急讯,你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即刻同你死去。
日后,在史书《天苍遗史》中,我的名字被提了二十六次。好奇的人们翻遍由剑祖后人考较编定的《承云剑录》,却不见我的踪影。
只因主人心中的那人,给了我“昔矣”这个名字,我便以“昔矣”之名在乱世中随着他的杀敌无数而广为人知,但剑祖的后人却清楚地知道,在千年沉寂之后,那位列众剑之外,由剑祖亲铸,却称“吾心中有欲,不能持之,持之必烈火焚心,万劫不复。恐日后所持之人遗祸苍生,乃弃之”的刹虹宝剑现世了。
他们不敢认我,也不愿让世人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即便我换了名字,认了主人,还是列在众剑之外,成为孤独的传说。
九百六十年前,剑客叵传在承云山中创天下第一大派承云剑派,弟子数以万计,叵传因而被后世习剑之人共奉为剑祖。
剑祖叵传一生造了两把剑。一取千年雪山上的苍玉,造雪剑关牙,剑出鞘,蔽月华,人以为月坠于地上。又取火山玄铁,造霓剑刹虹,剑出鞘,日月无光,所在之处,方圆十里如浴火海。
剑成时,剑祖只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的瞬间,我感受到了他心中翻涌的骇然。下一秒我便被用力收回鞘中,随后是浇蜡封剑,再将我沉入浩瀚的永宿海底。
海水漫过我的身体时,我听见叵传的大弟子震惊地问道,“师尊,如此宝剑,何以弃之?”
剑祖便说了那两句话,千百年来成为刹虹的唯一传说。我逐渐被丑化成了诱人入魔的邪剑。殊不知,是世人心中有欲念,配不得地火熔炼的刹虹。
地火喷涌,天地黯淡。剑祖炼就我,却发现我拥有天然的神力,拥有我,便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心中有欲念之人,这世间有几人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持身自立?能保证自己不误入歧途,毁灭自己,祸害众生?
叵传尊为剑祖,万人师表,独步天下,却自认为不能,所以宁愿丢弃我,选择关牙作为佩剑。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封蜡早已脱落,永宿海早已干涸。
我从黑暗的海底解脱,埋在尘沙之中,却被当成古物装进木匣里,辗转入了人间的藏宝库,一国破了,便没入另一国。
我是千年的灵剑,有了自己的意愿,不愿随便被人拔出来观赏,所以再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真身,也没有人知道我是霓剑刹虹。渐渐地,我被丢到角落,尘埃铺盖,再无人问津,仿佛又回到了永宿海海底,安静地看光阴流逝,海水一分分地减少,阳光一寸寸地靠近。
三百年前,我曾在一个皇帝的藏宝库中遇见了关牙。他作为剑祖的佩剑,从出世之时便被人捧到了天上,未曾历过人间沧桑。他被玉匣装着供放在黄金台上,与我一同,沦为帝王的收藏品。
很多年以前,有一把雪白无瑕的玉剑,他对着火炉里烧得赤红的我说,“刹虹,你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美的剑!不信你到时候在我身上照照。”
他在藏宝库中待了十天,离开时,从我身边经过,我喊关牙,他无动于衷,全然不记得我。
这世上只余他见过千年前的我,可沧海桑田,我们终是,擦肩而过。
这是弃剑刹虹的故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