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背着硬壳的蟹子
壹
我是一个青楼歌妓,名叫衡九。
幼时家道中落,父母早逝,我便流落于烟花之地,以卖艺为生。
是日,在客房内,我跪于案前,为那些公子狎客们弹琴助兴。他们坐在不远处的茶几边上,推杯换盏,猜枚行令,饮酒作乐。
我拨弄琴弦,唱起了那首在都城里盛传的诗词——后庭花。
后庭花,传闻此诗乃是当今天子为他极为宠爱的丽贵妃所赋,曾招千位宫女习而歌之。尔后此诗流出宫外,歌坊舞阁无不纷纷效仿奏乐歌唱。
但在城中,人们常道,能将后庭花中那份风韵唱得入木三分的也就只有醉香楼里的那位衡九。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我低吟浅唱,公子们饮酒赏乐,谈笑风生。
弹到半刻,他们突然谈起了近日在城内四起的流言蜚语。
“如今城内传言道,隋军正在江北造船,扬言欲渡江灭我陈人。”有人显得忧心忡忡。
“或许是谣言罢了。”旁人否定道。
“也说不准啊。”另一人悄声道:“且有诏书遍布江南,纸上写的竟是隋帝诬陷我王的二十罪名。”
在场的宾客一时缄默,唯有我的琴声萦绕耳畔。
倏地,有位蓝衫青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痴人说梦,长江天堑,岂能是虏军能渡?先生们太过杞人忧天罢了。”
我定眼望去,那人是那位孔尚书之子孔君,这父子俩常留连于烟花柳巷中,但文采非凡,颇得圣上的宠爱。
“孔君言之有理。”众人纷纷迎合道,遂不再提及此题,只饮酒吟诗,把隋军来袭这消息当饭后笑谈。
听到此处,我低眉续弹,沉默不言,但心乱如麻。
待至那些客官们走后,我便匆忙回到自己房间,换上布衣,洗尽铅华,带着备好的包袱悄然从青楼溜出。
现已是秋末,冷风萧瑟,我不由得拢紧衣襟,快步走过大街小巷,掠过那些贫困潦倒的乞丐。他们都是来自其他县区的灾民,因饥饿寒冷而倒在街角边上,而往来的人们都是视若无睹,习以为常,纵然想出手帮忙,也是爱莫能助。
到一间破旧的房舍前,我出手扣门,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健壮的年青人走了出来。
他见了我有些讶然,拱手道:“衡小娘子。”
我颔首道:“许久不见,谢君可安好?如今上门打扰,若有不便,还请见谅。”
“无碍。”谢君见我手挎包袱,了然道,“小娘子是来托我捎书吗?”
谢君是民间信使,多次曾为我和萧郎送信。我将书信与包袱一同交付于他,叮嘱道:“眼下就要入冬,小女做了两件棉衣,还请您交到萧郎手中。”他点头允诺。
等他进去将门掩上,我仍立于门外,久久停留。
此时离萧郎参军前赴采石之时已有一年多,往日与他书信来往已有几回。几月前,隋军来势汹汹,在江北大张旗鼓地造船练水军,欲作渡江之势,可那当今天子和朝廷百官对隋军来袭竟然是不闻不问,平日里也不理朝政,对几月前数千万灾民涌至都城的大事置若罔闻。
如此下去,我大陈岂不亡国?若到时我和萧郎又是何从何去呢?
我喟然一声,只能打道回府了。
贰
我是一个无名士兵,名叫萧平。
一年前我报名参军,离开建康随军队扎营在采石镇。近日军中传道,隋军正造船欲渡江攻打我国。而采石,便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此传言在营中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被上边压下去,之后就再无隋军的情况传来。
今日是正月初一,也是元会。营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兄弟们围在火堆边上饮酒诵歌,伶仃大醉,豪气冲天,我坐在一旁,只默默喝酒,感觉无法融进那欢乐的氛围之中。
我仰望浩瀚夜穹中那几点渺茫却闪亮的星光,忽地忆起衡九最近捎来的那封书简。在信里,她写得很长很长,字句里都流露出对我的担忧关怀,她在末尾处写道:盼萧郎可早日归乡,以解妾相思之苦。
看到此处,苦涩寂寞的感觉弥漫我的心胸,对远在建康的佳人的思念更甚,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她身边,但如今却只能坐在此处借酒消愁,愁上加愁罢了。
就在我对天发呆时,有朵雪花降到我的鼻尖,冰冷彻骨,我眨眨眼,发觉到下雪了。
大雪洋洋洒洒的,飘落四处。
突然,有个尖叫声瞬间划破了夜空:“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军营的兄弟们为之一怔,面面相觑,尔后才回神过来。
登时,军营前一秒很欢乐的气氛就被恐慌的情绪所笼罩,奔跑声,叫喊声,大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响遍了军营,兄弟们纷纷拿着装水的小盆大桶朝着粮仓涌去。
我顺着粮仓方向,依稀能看到因大火燃起的烟雾正缓缓地串上天。
有个不祥的想法浮上心头,我急急拉住了要去帮忙的一个火伴,喊道:“隋军夜袭!快去禀告将军!”
火伴一脸不信:“你在胡说什么!隋贼尚在江北,怎么可能渡江·······”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惊慌的声音自哨点传来,把军营炸开锅了:“隋军来袭了!隋军来袭了!”
前是粮仓走水,后有隋军来袭,想想都知道是那是隋军的计谋,想让我军人心大乱。
果然,军士们都乱成火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整个军营都乱如麻。
我立在原地,仿佛听到隋军排山倒海而来的呐喊声马蹄声,抬头望望夜穹,雪依旧在下,美得如画一般,但还是比不上衡九那倾国倾城的笑颜。
我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叁
我叫阿雪,是青楼里端茶倒水的一个丫鬟。
自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贴身服侍衡九姐姐。
从隋军进了建康后,青楼生意变得十分冷清,衡九姐姐趁机便落了个清静。虽是轻松了,但衡九姐姐的面容上还增了几分愁色,且一日比一日更甚。
直至有个信使把某个东西交到衡九姐姐手里之时,她轰然晕倒,随后便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等到康复时,她却全无往日那般明媚灵气的风采,这叫我实在是既疑惑而又揣揣不安。
建康贺府。
府外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府邸前厅,陈设奢华,灯烛辉煌,高朋满座,佳肴美酒应接不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宾客们传杯弄盏,把酒言欢。
今晚,隋军大将贺若弼以结交好友之名举办盛宴,并邀请建康的达官显贵参加,并点名让衡九姐姐前去以歌舞助兴一番。
前厅中央是块空地,是为歌舞者表演而设的。
衡九姐姐手执红扇驻足于中央,她眉目似画,身姿绰约,红衣飘然,宛如天上仙子般,令在座宾客不无为她倾倒。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此诗从衡九姐姐口里一出,在座宾客立马变了脸色。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在台上,衡九姐姐低吟浅唱,纤手执红扇,朱唇咏小诗,舞步生莲花。在台下,听歌的宾客们面色各异,有的脸色黯然,有的坐立难安,而坐在席首的贺将军更是阴沉着脸。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衡九姐姐对筵席上嘉宾们的反应全然不顾,依旧唱着她的歌。我在旁却是看得胆战惊心。
自隋军灭了我陈后,这首盛名一时的诗便被大伙儿认为是亡国之音,不祥之兆;在城中,再也无人敢再唱这首诗了!然而衡九姐姐竟然敢在这场特别的宴会上唱了后庭花!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曲终了,衡九姐姐傲然站在中央,冷眼横扫四方,而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似乎都被点穴似的噤了声。
衡九姐姐朱唇挂着浅笑,幽幽道:“建康的达官显贵,也不过如此罢了·······”
“啪!”贺将军大怒,拍案起身,戾气顿起:“区区一介贱民,岂敢·······”
寒光出匣,刺眼的刀芒立马打住了贺将军的话,他瞪大了双眼,看着衡九姐姐竟从藏在长袖里的刀鞘里拔出一把小刀来!
见状,我不禁失声叫道:“衡九姐姐!”
衡九姐姐对我的叫声充耳不闻,她笑了笑,将小刀端于自己的脖子前。
她吐出的每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让在场宾客的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国不成国,家不是家,吾等有何颜面苟且于此!”
刹那间,血溅三尺。衡九姐姐就如落花般飘然倒地,再无声息,全场归于寂静,唯有府外的冬风带着簌簌落下的大雪呼啸而过。
她的结局,竟应了她唱的那句诗,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肆
这天雪下得很大,白茫茫的落得大地真干净。
回望远方的建康城,阿雪凝视许久,她想起了衡九姐姐对她说的话:“带上这些东西,离开建康吧。”
阿雪叹息一声,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消失在茫茫的空中。
她旋身走了,带着几样东西,其中有衡九姐姐的几封书信和藏在她枕头下的那个沾着血迹和泪痕的士兵木牌,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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