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恐怕哪个小区都有这样的老太太。第一次见到那老太时，她这么想。但还是有不同之处。比如说这老太的发型是爆炸头，手法讲究，发卷均匀细密，她好奇是在哪烫的。

　　那天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太。疫情让时间流逝的方式变得更加相似，她两个冬天没见到老太了。

　　和老太的缘分始于那些鸽子。她睡眠不好，夜里常常听到咕咕咕的叫声，有时还有很清晰的翅膀挥动声。呼啦一下，又一下，窗外的静夜中不断闪过神秘的躁动。

　　是鸽子，她想，但不知哪来的。每个晚上她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到了白天却又忘记。

　　有天阳光很晒，她背着阳光走，在一栋楼的尽头看到了那些笼子。巨大的黑褐色铁笼，遮覆了两个阳台，笼顶搭着防水布，但还是生锈了，锈得很厉害，不知哪天就会弃用。她在那里看着的时候，数不清的鸽子飞进飞出，又落在铁框边缘来回溜达，俯视着她。

　　这么说就是你们啊……夜半三更的访客。

　　那天当她重新踏入小区大门时，很自然地就被那张塑料布上的东西吸引了视线。鸽子蛋。以前却从没看见过它们，以前她只知道那张塑料布上摆满蔬菜。

　　塑料布旁坐着一个人——说也奇怪，那里显然应该一直坐着一个人，但那天却好像第一次有人坐在那里似的，至少对她或者其他她这样的人来说。椅子是张折叠椅，垫着一块暗红色的椅垫，坐在上面的是一位爆炸头的老太。老太摸摸怀里的猫，对她打招呼。

　　“回来啦？”

　　明明是第一次和她打招呼，却像是已经认识许久。很亲切。

　　她也露出友好的笑容，笑着答应老太，并为自己的合理应对感到满意。她想她应该买些这老太的菜。

　　那天老太卖的是几条歪歪扭扭的小茄子，几条同样的小黄瓜，还有两三把她认不出来的青菜。她买了几条小茄子回家蒸着吃了，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那之后她又注意到了新的事。

　　每次她经过那里时，老太都会叫卖一两声。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别人更需要买菜，这件事没有任何针对性。因为据她接下来那几天的认真观察，谁经过时老太都会喊一下，就像是被路过的人遮住了望向银幕的视线。但这些以前却从没留意到过。

　　后来她对老太多了心，看见时的那一眼，会真的在意。

　　老太个子不高，细眉细眼，干瘦佝偻的身体，满脑袋卷卷的白发，因为头太小的缘故，看起来总像戴着个头盔。不过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老太到底多少岁。很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和上年纪的人一起生活过，对于年纪大到一定程度的人，她总是看不出来岁数。

　　那之后在她印象里，老太一直都在大门那里卖东西。货物主要都是些时令蔬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种的。很多时候也有鸽子蛋。过节时还卖过粽子和元宵，同样不知道是不是亲手做的。东西的数量都不怎么多，但总是有得卖。冬天时她还在老太这里买过糖葫芦，糖大概是熬焦了，入口苦涩得很。

　　除了做生意，老太还喜欢收集废品。

　　有次兴许是看错了楼号，那栋楼里一位住户的包裹被误送来了她这里。她不好意思给快递打电话，干脆自己送过去了，戴着帽子和墨镜，鬼鬼祟祟搁在人家门口，敲了门掉头就跑，却撞上了拖着一大袋饮料瓶的老太。

　　老太丝毫没在意她偷鸡摸狗的行为，只是和她熟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自顾自忙碌起来。那层楼梯间被老太拖回来的东西塞得难以立足，那些东西什么都有，已经散架的橱柜，没轮子的婴儿车，瓦罐陶盆，一些破玻璃，废纸壳子。老太家的房门大敞，可以瞥见那屋子里的东西仍是不少，但似乎没有其他人了。

　　她看看老太瘦小的身体，想不出这些东西是怎么运回来的。

　　那瞬间她突然就有些担心，开始对老太的明天疑神疑鬼。她觉得自己和老太有了牵连，如果哪天老太不再出现怎么办？她想她应该记下老太的电话，却又问不出口，于是记住了老太的门牌号。

　　从那栋楼里出来后，她再次看到了那些鸽笼，正好是老太那一户。这时她的脑子终于转到了该转的地方，想到了这三样东西的联系：老太，鸽子蛋，鸽子。

　　那年冬天，疫情来了。

　　她看着官方新闻和小道消息，看着视频里越来越空旷的街道和景区，重新回到足不出户的状态，再次忘了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外面那个世界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时也忘了老太。她想。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的那天她玩了一款游戏，里面有位戴着鸽子面具的祖母。那时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太。祖母扎着头巾，老太却是爆炸头，祖母胖乎乎的，老太却是个瘦子。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或许就是鸽子。

　　她想起了那些鸽子。

　　想起已经有很多个夜晚没听到翅膀的声音了。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老太时，老太正在朝家走。没有背着兜菜的塑料布，也没有抱着猫，只是拄着一根她第一次见到的棍子。

　　老太仍旧主动对她打招呼，带着很明显的疲惫，然后抬抬棍子，指着天空对她说了句什么。干瘪暗哑的声音像一只鸟，她一个字也没听懂。老太看着她，等了等，又指指天空说了句什么，然后也不等她答话，就与她擦肩而过走掉了。

　　她关了游戏，决定天亮后去看看那些鸽子。

　　笼子空了。一只鸽子都没有了。防雨布也不见了。她仰头看着，想不出它们的下落。

　　也许她应该登门拜访一下老太。

　　她进了楼，上了楼，经过空荡荡的楼梯间，来到老太门前。

　　门闭得很紧。她没有敲门，下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