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望无际。
屋顶,柏树,田地,就连那院子里挂着的被冻得僵硬的洗脸巾上也铺了层薄薄的雪花。
凌晨五点的天,夜的轻纱依旧,天空一片漆黑,白的耀眼的雪,却又将眼前的大地衬得微微发亮。
陈念不敢迟疑,一把抓过那冷得侵骨的洗脸巾扔进脸盆,就着暖壶里半壶温热的水,匆忙洗了把脸,又匆忙刷了个牙。
从柜子里拿个面包,同昨晚写好的作业一起塞进书包,再背好书包。一切都准备就绪。
陈念瞧过客厅墙头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怎地还没听见阿伟的声音。她有些急,站在门口,往对面约四十米远的院子瞧,那里有光亮,细瞧过去却又是一团黑。
阿伟今儿是睡过头了吗,她不敢想。
这样黑的天,去往学校的这十来里路,她以往都是全仰仗着有阿伟在才敢走的。阿伟比她小两岁,个子也比她矮半个头,可阿伟的胆子却那样出奇的大。他随时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常常带着邻村的孩童去山坡的地洞里探险,那阵子陈念常听班上同学讨论起地洞探险,陈念也就在放学路上跟随着阿伟去过一次。
地洞里的空间很小,只能一人缩着身子前行。有些湿漉漉,偶尔也有散落几株杂草。走到中间时,四周墙壁爬行的大蜈蚣,还有倒挂着的一些蝙蝠,陈念被吓得够呛,将头低的不能再低,将身子缩的不能再缩。借着手电筒低档位传出的弱光,十米长的地洞,陈念走的举步艰难。那样惊险的场景,她是难忘。
陈念缩着脖子拿出包里的面包啃食,拿出手电筒往那边的田坎路上照了又照,迟迟不见任何人影。
再等下去,上学该迟到了。
她关好院门,准备自己上学去。可看到公路对面树丛下挂着的黑压压一片的藤草,她胆怯了。那里是藏着几个鬼魂吧。想到这,陈念就觉得那里是有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陈念心里发怵,也赶紧盯过去。
陈念踟躇,心中恐惧,甚至想跑去叫爷爷送自己一段路程,却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四年级那会,因为胆小怕黑,爷爷也曾用自行车送过自己几天,被同学瞧见后在班上传扬,让同学和班主任好一顿嘲笑。更多的,陈念不敢去回想。
待到天色破晓时,她才敢硬着头皮前行。这条她走过千百回的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却又仍旧这样令她恐惧。每当要路过坟地时,她几乎是用跑的,眼睛根本不敢多往四周张望,生怕自己因此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给盯上。
绕过那个路口,快到学校的时候,根本没有瞧见其他学生了,陈念心中生出不好预感。果然,她在门口瞧见了板着脸的校长,还有几个被示众罚站的学生。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就被校长也给拉去示众罚站,接着就是无止尽的训斥。
旁的几个学生似是习以为常了,脸一直高高的扬着,眼神皆往四周发散去。陈念不同,她行事一直规矩乖张,这样还是第一次。她看到班主任走过时的异样眼神,脸上满是厌烦和失望。
她听见下课铃响,早读课已经结束了。不用抬头,陈念便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过来,她觉得有怜悯,又有嘲笑。陈念不由得悲伤的泪流满面。将头低的不能再低,心也沉到不能再沉。
眼泪和鼻涕一起堆在脸上,直到面前板着脸的校长也觉得滑稽的看不下去,只好摆摆手说散了散了。
堆积了一夜的雪,铺天盖地,那样的盛大而壮观,同学们都高兴的打雪仗去了。陈念没去,她今天那样丢脸,是该没有心情的。
铅灰色的天空,那样灰暗,陈念觉得自己的脸色也是这般,都不是讨喜的颜色。
不过沮丧的心情也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她还是要继续专注学习的。
放学路上,陈念独自走在在人群中,听见有人唤自己名,不必回头,她就知那是阿伟的声音。
阿伟没有解释早上的事,陈念也没有问。她和阿伟并没有那样要好,性子不搭边,不是同一年级的,只是同村的邻居。他们的家离学校都太远了,缺少玩伴,两个孤单的孩子,这一切完全可以说是凑巧。
陈念和阿伟都默不作声的并肩走着,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了。谁也不爱主动的去说些什么不必要的话。陈念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阿伟也从未有想着能和她畅谈些什么有趣的事。
陈念有时也会好奇,性格开朗的阿伟平时都会和谁说上些什么“无聊”的话。她是木讷的不会说话,想必别人都是觉着她无趣的。
阿伟说今天想走别的路回家,陈念没多问,点点头就跟着去了。
那是通往另一个公社的大路,从前学校组织野炊的时候,陈念跟着队伍去过一次。她记得那边村子的田地都被人给承包了,种了好多的果树,还有好多养着鱼的池塘,那里还有度假村,再往前行一段路,还有一大片的桃林。总之,她觉得那边村子与这边截然不同,一切生机盎然。
陈念不知阿伟要从这绕多远回家去,反正这里离家还很远。或许要行到果林那去也说不定。
踩进一旁的枯草丛,泥土和雪花混着带在鞋上,有些湿漉漉。穿过一条幽静的小路,继续前行,往一旁的山坡上跑去,越过丛林。行到有人户居住地时,偶有大鹅追赶,或是家犬狂吠,陈念都会手发抖的攥紧长棍,紧挨着阿伟一起。一路上她都跟阿伟那样紧,生怕下一刻就跟丢只剩自己似的。
到村口分别的时候,阿伟说下周还一起上学。陈念点点头说了再见,走出几步后,又忽的转身叫住了阿伟,从兜里拿出几颗爷爷给的糖果塞给阿伟。
陈念走到家院门的时候,爷爷正在喂狗,拿着手掌大的不锈钢盆盛着剩饭骨头渣些,倒在院门旁的狗槽里。一旁的大黑狗直摇尾巴,雀跃的跳起来看看陈念,又看了看爷爷,最后才低下头开始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爷爷拍了拍手上的盆,转头问陈念今天学习如何,陈念说还可以,爷爷又说,今天上面院子做婚宴,中午已经吃过一轮了,晚上的差不多待会就要来叫了,你先去做作业,待会一起吃席去。
陈念轻轻嗯了一声,往屋里走的时候,发现狗窝里的谷草堆上多了一件干净的旧外套,心想,天冷哩,爷爷也是很心疼大黑的。
爷爷刚好像又出去了,是去后坡土菜地了吗。天空又开始下雪了,陈念站在院门自喃,好冷的哦,大黑,你冷吗。她紧了紧外套,搓搓双手,贴着自己脸颊试了试,是温暖的,又赶紧将手心贴在大黑的背上。大黑,给你也暖暖,她嘿嘿笑。
大黑似是感受到了小主人的好意,欢乐的摇动着尾巴,又将头向陈念靠去,蹭了她一身狗毛。她倒不怎地在意,只拍拍衣服,笑嘻嘻的对着大黑说,大黑,我带你去取暖好不好。
陈念抱了些柴火,走到了院前的空田地里,土壤潮湿,脚踩上去有些松软。地里的雪层薄薄的,她用脚拂了拂,将一截枯藤点燃,丢些干竹叶,又放了几根干木棍上去,火堆就算是慢慢燃起来了。
她满心雀跃,去院里叫了大黑在火堆旁坐下,模仿着电视剧里的一些画面,踮起脚尖,简单的摆了几个动作似要起舞,她的动作既僵硬又蹩脚,不过还是转身问大黑好不好看,大黑望着小主人,眼神明亮的摇摇尾巴。
陈念也回望着大黑,一脸期待。没法等到什么其他回应,眼里的光也只好暗淡下去,向前轻轻搂住了大黑的身子,顺了顺毛,便自说自话起来,嘿,大黑,我的朋友,还行的吧。
暮色将至,薄雾笼罩,远处的山坡模糊不清,世界灰蒙蒙一片。
邻舍婶婶说,爷爷刚被请着先吃席去了,让陈念也赶紧去。
陈念揣好手电筒出门的时候,瞧见了阿伟一个人跑在旁边的田坎上,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就像早晨初生的太阳。真奇怪,为何他永远都能这样开怀。
陈念猜想阿伟也该是吃席去的。她没有唤阿伟,只是别过头走自己的了,就好像未曾有瞧见过阿伟似的。在这方面他们是很有默契的,平时都只是上下学一起,其余时刻,哪怕是在村里见着,也当互不相识的。
总之,他们没有那样熟。换句话说,是陈念和谁都算不上熟。周末的时候无处可去,就宅在家里写作业,绘画,做饭洗衣,看电视,一眨眼,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陈念独自走在路上,鹅毛一样的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仰头望去,半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让她想起春日里随风飘扬的柳絮,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漫天飞舞。那是温暖而壮观的“雪景”,当然,她也一直是一个人赏景。
刚到院门,就被人给安排好了座位。陈念四处张望,见爷爷在邻桌已经喝上了,便安心落座。同桌的尽是些不熟悉的脸庞,估摸着是哪个邻村的。陈念庆幸,不用被一些长辈拉着问家里长短。
大人们议论纷纷,言语里带着些浮夸,陈念只顾低头吃饭,旁的都没听太真切。席间有道菜式是白灼虾,一个个弯曲着的橘红色身子被整齐摆放在圆盘,中间还有个小碟盛了些蘸料,一上桌就吸引了大伙的目光。那会大家都会捕捉河里的螃蟹和泥鳅,但虾却是稀罕物的,也可以说大伙几乎是不知虾的味道。
陈念在电视中见过,虾是要剥壳去头、去虾线后才能食用的,虾肉的味道是否同鱼肉般是嫩滑的,她也好奇。
身旁穿着黑棉袄的妇女脱口而出了句,这是怎么吃的。没人回答,她便直接夹了整只两口就全送入嘴中,咀嚼了几下又皱着眉头一口吐在碗旁,又朝地上连呸几声,说真难吃。
陈念没去注意众人的表情,低头扒饭却瞧见了那碗旁搁着的橘粉色肉团,模糊的肉糜混着嚼碎的虾壳,还挂着些稀薄的液体。她紧闭双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了桌疾步往外奔去,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待到宴席结束的时候,陈念扶着微醺的爷爷回家。爷孙俩走在黑夜里,四周寂静的只剩风声。一路上,爷爷不时的会跟陈念唠叨几句好好学习,又顺带说起了那几年前的事。
“你当时啊还那么小,从那么高的山坡上跌落下来,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我就觉得是你祖祖在保佑你啊,当晚我就还梦到你祖祖说让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我也好久没梦到你祖祖了,明儿啊一起看看去,要保佑你考上好大学。我晓得你平时学习也还是让我放心的,好孩子啊……”
陈念没见过曾祖父,对这事也一直觉得是玄妙的,只是含糊的应着。她觉得爷爷此刻应该是在想他的爸爸了,她也想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一直那样的严厉。
她又想起爷爷独自挑粪种庄稼的身影来。
爷爷种了好多好多的庄稼,油菜、玉米、水稻、小麦、丝瓜啊萝卜啊等等,一年四季,他都让自己沉浸在了忙碌中。地里的蔬菜自家是吃不完的,偶尔得空了,爷爷也会瞪着自行车载新鲜的蔬菜赶集卖去,顶着烈日把菜摊摆在街边,饿了就买糖包子,渴了喝的都是自己捎带的茶水,尽管收入微薄,但爷爷总是欢喜的,每每回家还要捎好吃的给陈念。如果遇见老朋友了,就会把剩下的菜都送人,花上一块钱去茶馆坐会,一下午的光景也就这样过去了。
陈念时常困惑,蔬菜吃不完少种点就是嘛,卖菜这事也赚不了几些钱,倒还来回折腾累的。没有答案,只觉得是爷爷在自找麻烦了。现下却想起了白日里新看过的一篇文章,生活需要盼头,需要叮叮当当的生气,或许于爷爷而言,这些就是了。
可现下陈念却是不知自己的。
疲惫的一双眼,望向漆黑的天空,已是带了几分的伤感。
十一岁,十一年的光景她也还剩好几个,她要走的路也还很长。好多的事情她还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她喜欢沉浸在自己一人的小世界,她的脑子时常闪过一些千奇百怪的念头。她有时觉得自己并不真实的活着,可周围一切却又那样真实。
周遭的一切又都飘渺起来,心中苦涩,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时间上,要快快长大,那时一切都会变好的。
那天晚上陈念做了个梦。
在一片苍茫的群山中,有什么在漫山遍野的追赶自己,她想不起那具体是什么,也不敢回头,只记得是令人绝望而窒息。她只能继续孤零零的向前跑着,逃,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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