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8月24日,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在当天的随笔中写道:
上午接着看已经读完一半的《八月之光》。书很难看下去,有一阵恨不得把书撕碎,扔进火堆,不,最好把它送给我最讨厌的人,拿枪抵着他读完,我相信那会是对他最残酷的刑罚。不是说故事本身没意思,而是作者的语言臃肿繁复,跳来跳去,枝叶蔓生,读起来容易走神、迷糊犯困,感到心烦意乱。耐着性子看了几章,像是掉进了泥潭,半天动惮不得。哦,饶了我吧,实在无法忍受他的啰嗦,我把看到的那页折起来,算是一种纪念,留下一个痕迹,标明我忍受到了这里,就像一对夫妻,相互忍受着过了几年,实在过不下去而选择离婚。然后,我把书合上,将它放到书架的最顶层,我想我以后绝不会再碰了,那就让它在那里发霉吧。
可是,时隔仅仅两个多月,我又捧起了这本书,这一次却爱不释手,从头至尾一字一句甚至一个标点都不愿放过地读完了。怎么形容阅这种读感受呢?这么说吧,就像是沐浴在八月的阳光里,如这本的名字那样,被诗意包裹着,“在这块太阳照耀的广袤而寂寥的土地上,仿佛置身于时光之外,无所谓时间的流逝,无所谓行色匆匆”。
像聆听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如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喃喃地诉说,溪水般静静地流淌。有时又仿若远离喧嚣的城市,身处幽深的夜空中,与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对话。像是品饮陈年的佳酿,不仅醇香绵长,而且够味儿。
如果以为这本书只是文字沉静优美,那就太小瞧福克纳这位大师了(还有本书译者:著名翻译家、福克纳研究专家蓝仁哲),而且这本书是大师本人最爱的作品之一。这里有关于宗教、历史、传统、现实、战争、人性、种族、生死、命运、爱情和救赎的深入描写,展示了美国南方社会在20世纪20年代的现实。
那时美国南方社会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社会矛盾剧烈,有宗教的侄桔与挣扎,种族间、现代与传统价值观念间激烈冲突。人性扭曲异化,人们急需对历史、现实重新审视,对自我再次寻求。
作为一个中国读者,他国的历史和他国人的生存状态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功利地说,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他国的历史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他国人的生存状态也是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的一部分,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天堂和地狱与我们的并非出于不同的星球。
阅读已经不仅仅是开阔眼界的问题,不仅仅是不做井底之蛙这一简单目的,已上升为对人之存在的探究和思考。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有一段内心独白:
他认为他竭力逃避的是孤独而不是自我。然而这条街直往前延伸,无声无息地伸去,在他眼里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够使他得到安宁。而且他在这条街上所经历的各个阶段和所处的种种心境总是一片空虚:他也许看见了自己充当过的无数角色,孤苦伶仃的处境,命中注定的走南闯北,在屡遭失败的绝望中鼓起勇气,在勇气一再受到挫折后重又陷入绝望。就这样,他走过了三十三年的人生旅程。
这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自身的内心影像?只是,也许我们自己都有没有意识到。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但却无能为力,就像骑着自行车行驶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上,车轮黏附上刚滚过的泥土,这泥土像是甩不掉的影子或是记忆,越积越多,阻碍车轮的转动,最后任凭你如何用力地蹬踩脚踏,也寸步不前。再说,前方有什么呢?如果说“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那么也许:前方除了前方一无所有。
“空气中,天空里,充满了曾经活在世上的人们的不被理睬的哭泣,还在呜呜咽咽地像一群失落在寒冷而又可怕的星球上的孩子……”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如一片被遗忘的落叶,不比浮在水面的渣滓更有价值。
从写作手法来看,《八月之光》堪称为一件艺术精品,小说以多重叙事角度和情节结构闻名。时间跳跃交织,随着情节的展开,人物的出场,时间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跳跃交叉,像是织布梭往返穿梭不断变换,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纷繁变化的肌体;如经典的复调音乐,多声部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深刻隽永,绵绵不绝;像古代中国建筑的榫卯结构,严密合缝,丝丝入扣。反复阅读,是欣赏这件艺术品最好的方式。
说一千道一万,内容总是小说的核心。关于这本小说的内容,有人这样总结:
小说通过杰弗生镇十天的社会生活的描述,揭示了几个主要人特的一生极其三代家史,体现了人类“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实情感、爱情、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表明了作家反对种族偏见和宗教偏见的态度。
总结的大体不错,但太抽象空洞,就像对一位寿命八十年的人总结说:他生然后死了,表明了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一样。八十年的生命,一句话概括,就像一阵风吹过,树叶还未来得及颤抖,就又复归于平静,这句话连一块小小的墓碑都刻不满。
所以,我讨厌抽象的概括,我更愿意一字一句地爬过去,这样才能感受到它的温度、色彩、机理和质感。
福克纳在《八月之光》中,并没有一味地悲观绝望,如他曾在演讲中说:“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即至的迹象:天气凉爽,天空里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降临,甚至可能有从希腊、从奥林匹克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祗。这种天气只持续一两天便消失了。但在我生长的县内每年八月都会出现。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的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
八月之光即希望之光。本书的另一条线索的主人公莉娜代表着希望,她自然纯真、超然物外、超越时空,人世间、人生中总有那么一段神奇的时光,即使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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