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风大,云朵被刮得狼烟四起,月亮被熏得若隐若现,康城的土地发出沙沙响声,天上下起了小雨,虫鸣草动,犬吠不断,似乎有什么大事,但城里的人却反常地早早熄了蜡。不时有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叫骂,以及各种棍棒敲打的声音回荡在村巷里,不算频繁,却一夜不绝。
白天的时候,方和尚在挨家挨户的门前地上淘了一天的剩羹,收获到半块韭菜饼、一坨粘满了灰的干巴巴面条、和一块缺了一口的包子,那包子原本在一条野狗的嘴里。
他跟往常一样,摸着黑从城东走到了城西,所幸,茶楼门前的灯笼还未熄灭,疯女人正躺在那儿,头磕靠在门口的台桩上,正鼾睡着。
那坨面条被他一口吞了下去,差点儿呕了出来,他使劲捂着嘴巴咳了两下,又咽了下去。
他来到女人跟前,把她脸上杂乱的头发拨弄干净,蚊子被惊得到处飞,只在那张脸上留下一大片疙瘩,他用手慢慢地擦拭女人的脸,却越抹越黑,他只好用身上某块还算完整的布料,发现也是如此,最后只好直接进入正题,把包子放到那张嘴上。
那翘鼻子先是动了动,下面的那张嘴立马叼住了包子,两口就吞下肚了,接着女人又望着他手上的半块饼,他苦笑着把饼递了过来,女人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口,差点儿把他的手指啃了下来,他毫不怀疑,如果真被咬断了,这女人会毫无犹豫地吞下去。
吃完后,女人终于与他四目相对,突然,她眼里满是惊恐,蜷缩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见他还不肯离去,只好含着泪,用那两条颤抖的腿慢慢地褪去裤子,把白花花的大屁股撅在他面前。
“行了,我走了,你不要每次都这样。”他把女人的裤子提了上去,轻声说道。
他转身没几步,又不甘心地蹲在女人旁边问道“夏莲......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方来哥哥。”
女人愣在原地,瞳孔放大,“噗”的一下朝方来吐了口吐沫,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儿使命往他脸上挥,看到方来逃远后,又两眼无神地栽倒在地上打起了鼻鼾。
方来脸上热热的,甚至能感受到口吐沫里面还有饼面的黏末,他也懒得擦了,换了个能看得见她的地方躺下。
这话他问了十年,同样的,也被吐了十年的唾沫。
月亮悄无声息得隐蔽,雨也是越来越大,趁她睡着时,他悄悄地把一把破伞用石头抵在她身旁,也算是能遮住大半个身躯,再脱下上衣补在伞的破洞上。
稍前的雨水把她的脸滴个白净,腮旁还依稀残留着当年的红嫩,发梢蜿成一个个小卷画在她额头上,不时有水珠顺着滴了下来,从鼻梁流淌到眼角。恍惚中,那双眸里的细睫仿佛动了一下,叫他心里一阵发酸。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陪她一起疯,又或是做了和尚后就不该回来,她现在蓬头垢面,可他偏偏记得她曾楚楚动人的脸,也许这就是他要受的惩罚,他接受不了那个可爱的姑娘“一去不返”,也说服不了自己眼前这个疯女人“本该如此”,他宁愿,只了解到她一种模样。
他的天灵盖和肩膀被淋得哗啦啦地作响,雨越大,他的身体越是麻木,而心,又是茫然了一整夜。
此刻,就在茶楼的二层,刘妈搀着李子说“小爷,刚才的酒菜还满意吧,要是满意,还请在马老爷面前多美言几句啊。”她一边嬉皮笑脸,一边搭住李子的肩膀往房间里拐,“您就在这儿歇息吧,等着嘞,我去给您呐,找最年轻的姑娘家!”
进了房间后,李子才轻松下来,刚才吃的酒肉差点儿吐了出来,那呛人得脂粉味儿,似乎是从刚才那老婆娘胳肢窝里散出来的,被旗袍紧绷出的淤肉几乎垂在他肩膀上,想到这,不由得他又是一阵恶心。
借着微醺的酒劲,积压好些天劳累的困意也顺道上了头,他本想睡个酣畅淋漓,却发现这里不同于他睡过的任何地方, 房里非紫即红,粉红的被褥上散发出靡靡异香,梁上垂下的青绿色吊珠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他把窗关上后,那缥缈着的、薄如蚕丝的紫纱帘轻轻拂过他的胸膛温顺了下来。他还没住过这么娇媚的地方,于是一举一动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把床弄塌了。
这时,门传来了几声轻轻敲打......
李子以前不叫李子,虽说他确实姓李,但他记得有一个风雅的名字,他家是书香世家,爹娘的模样记不清了,但他记得爹是个状师,隔天差五的就到县衙里舌战群雄,李家清贫如洗,虽说这李爹年轻时进了举,可他跟别的有名的状师不一样,他不帮地主豪绅,非得替穷苦百姓说话,这不,报应来了,在光绪的某一年,他定是得罪了哪个有名望的恶霸。夜黑风高杀人夜,小李躲在祭桌底下,亲眼看见全家被绑着,挨个儿被那恶霸插了个透心凉,这时好巧不巧,路过一队巡查的差兵,差兵推开门看问是怎么回事,那恶霸低眉下眼地说了半天,最后又递了一兜银子才作罢。小李疯了似的逃进队伍里,哭着跪着要当兵,他认定从文不如从恶,从恶不如从武,他要让那恶霸也对他低眉下眼——那年他十一。在营里辗转了好几年,兵们都喊他小李子,最开始他还闹腾,说这是个太监的称呼,每逢人们叫他小李子,他就把裤子一挎露出鸟来说“都他娘的看清楚了,我可是个老爷们儿!”,人们见他这么认真,索性就识趣地去掉了那个“小”子,在一声声“李子”下,李子的个子长了起来,改朝换代,经过无数次的收编、整队,直到他的匪气越来越重,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名字好久了。
如今这李子年龄不过十六,已经跟着兵们吃酒喝肉了有段时间,却是有一样东西还没沾,那便是女人。
姑娘庞若无人地把酒水端放在床头柜,随后端坐在那张粉红床上,轻轻地褪去青莲鞋,拨去紫苏簪,一头柔发零落在侧脸,她并着腿缓缓躺在床上,合住始终无神的眼睛。
未经人事的李子并不像老兵们那么轻车熟路,隔壁传来他们的淫笑声,和床榻剧烈的吱吱呀呀,相比之下,李子却显得笨拙,他没想到刘妈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姑娘。在以往,每当他嚷嚷着要女人时,潘财只骂他毛都没长齐,反正自己也没有真的兴趣,只是为了让自己像个男人,之后也就不再过问。
那温顺在床上的姑娘,长睫毛,小尖下巴,顶着一对樱桃唇,两出圆腮涂红,仿佛是知晓到对方的按兵不动,气息不安地颤抖着。
“你叫什么?”李子问道。
她听出对方的声音还未变得粗厚,夹着一丝稚气,是她未曾伺候过的客人,于是睁开眼说道“兵爷,叫我桃子吧。”
李子并不意外,又问道“你多大?”
“十八。”
“你比我大两岁,咱两不合适,我不碰你。”李子为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
桃子忽然焦急了起来“那不成、要是刘妈知道了,我会挨打的!”
“不叫那老婆娘知道不就行了!”
“你......过来......”桃子向他招呼着。
李子乖乖的被桃子扶倒在床上,两人就这样面挨着面,身抵着身。
桃子拿着李子的手放在自己腰身上,又把自己的衣裳弄个凌乱,再贴着他耳朵说“我们就这样睡吧,刘妈夜里有时会派人打门缝里查房,你不要松手。”说罢,就合上了李子的眼睛,“弟,你睡吧。”
李子本是疲倦,可桃子的头发钻进到胸膛里,一股热痒劲儿叫他浑身炽热,她的呼吸气儿阵阵扰来,带着让人心跳不止的芳香,他忍不住悄悄半开一只眼,却发现桃子正凝望着他,于是立马闭了起来,脸更烫了,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冁笑。女人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更柔细,不知不觉,他搂得更紧了些。
群起的鸡鸣响彻在蒙蒙亮的天际,茶楼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从这兵们来了后,大堂里以往在木桌上谈笑风生的老油条们木讷了许多,他们一边吃食,一边小心地听着兵们唠话。
“这老白家的婆娘才叫嫩,你还不去住,让我给捡了便宜了,那下半段儿可是白花花水灵灵的哟!”
“去你妈的,什么出息,也就惦记着那家伙事儿了。”一个兵掏出一兜铜币对另一个兵说“看,这才叫眼界,我早就看出郑家那厨房米窑子底下有猫腻,被我给扒出来了!等走了,我用这钱去租个大家闺秀不好?”
“就让你这么给拿走了?”
那兵摆摆手,“那姓郑的哭爹喊娘,说什么......这是他儿子娶媳妇的彩钱,又把他祖宗十八代搬出来吓唬我。”
“那你怎么忍心拿走!”
“我就说,哭个球,再哭,彩钱变丧钱。”
“真有你的!你这个活畜生! 我要给乡亲们说说,叫大家骂你!”
“哈哈哈哈!”那兵从兜里抓了一小把给那个嚷嚷着的兵,“唉,得了得了,分你一点儿!你不是喜欢吃烟土嘛,能管上你十天半个月的。”
“谢了嘞,哥,您可真是个活菩萨!”
喝完面前的肉粥,李子问旁边的老兵“不是老徐叫我们早上到茶楼大堂集合嘛,怎么还差几人?”
老兵知晓李子年少,嘴不严,性格又耿,只好圆着说“他们不当兵了,连夜回家去了。”又话锋一转,打趣道“昨晚上,听说你就被安排在楼上,那层可是个花楼,怎样?有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儿?”
“滚球蛋,关你什么事!”李子骂道,可又觉得不妥,补充道“不过女人的身体确实软绵绵的,吃起来又香又甜。”
“你这童子鸡不会不晓得入身,尽搁那儿舔了一夜吧!”老兵笑道,“那可真的是男人受罪,女人享福哟!齁不齁啊?”
“死人啦!死人啦!死人啦!”
只听到门外一阵叫宣,大堂里的人立马一溜烟挤了出去。
只见城门口躺着几具尸体,一个女人正蹲在旁边挽起袖子检查,头发披下来,遮住她的脸。
“小毛,他们怎样?”一个老者问道。
“死透了,这肠子稀里哗啦的流了一地,还有个什么瞧头。”女人站起身,露出满是疤痕的脸,对老人说道。
不一会儿,闻讯而来的马老爷驾到,随行的还有潘财与徐长智,众人连忙把头低了下来。
“怎么了!他们怎么了!张家三口怎么了!”马风建看着那尸体,痛彻心扉地裂开嘴嚎叫。
人们把一个小孩推了出来,潘财跟他打了声招呼“哟,是你这小鬼。”
赵娃说“有四个人,看着像土匪,脸上蒙着破布,一大早的把尸体拖过来,为首的那个人高马大,扔下一张纸。”
马风建拿起纸念了起来“三日之后,筹足十万。否则,此般下场!”
“天杀的土匪!”马风建又嚎叫了起来“张家......勤勤恳恳、老实厚道!看看张老爷子这肚子,被捅的连我都认不出了!这不是那个能干五碗米的大肚子!老天啊!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咱康城的老百姓又做了什么!要落得这个下场!”
马风建声泪俱下,那场面着实惊艳到了潘财,于是潘财走到人群中央,大声喊道“马老爷请晚些再节哀!”
众人围了上来,潘财向他们呼道“各位乡亲们!惭愧啊!这伙土匪,可是我们的旧相识,趁着这些年战乱,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会祸害良家妇女!会抢走你们的全部家当!会掳走你们的姑娘!不从就是杀!那是残忍的很啊!我们被调过来专门剿灭这帮土匪,可这帮土匪行踪不定,实在是无从下手,不过苍天有眼!终于被我们逮到机会了!我看,不如来个将计就计,乡亲们先把钱凑了,待这土匪来取时,我们来个一网打尽!还康城一个太平!到时,张家大仇得报!乡亲们的钱也如数奉还!”
“潘团长说的对!”马风建把鼻涕抹个干净,接着叫喊“土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今天,他们四个人就敢杀人吓唬我们,说不齐明天一帮人就拿着刀屠城来了!我马家祖祖辈辈都生在康城,现在康城有难,我有责任!康城每个人都有责任!我带个头,来人!叫云管家取一万银元过来!”
马家的人,拉着板车往城门口一倒,哗啦啦的作响,打得人们心惊胆战——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堆成的山丘,在阳光下刺得人们不敢看,而这只是一万,还有九万,得从他们口袋里薅出来。
而兵们则表现得正常多了,那银币掉落的声音,回荡在他们深不见底的心坎儿里,溅出喜悦与兴奋,从眼睛上溢了出来,散发出和银元一样的光泽,他们打心底感叹,康城可真是个富饶的地儿啊!
“老爷,老爷!” 从茶楼出来观望了许久的尖子凑到马风建跟前,悄悄地说“老爷啊,我这个读书人,这集资的事可否帮得上?”
“哎你是......哦我想起来了,是叫司马迁?”马封建差点儿没认出来。
“差不多,您看啊,像您这样心系百姓、又言出必行的伟人,哪是别的乡下豪绅们比的了的,您的事迹不得记录在这康城的文献里千秋万代,好让后生们歌功颂德?”尖子背着手,哈着腰说道。
“那依你之见呢?”
只见尖子马上从身后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笔墨,一边写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大声宣读——“海头镇,烈阳腾,悍匪杀康城!君莫怕,有神人,拔刀解囊定乾坤!呼百姓,连众志,同忾共敌向死生!要问此乃何许人?祖传圣德马风建马老爷是也!民国二年七月二十一。钦此——!”
“不错不错,打今儿起,你就跟茶楼掌柜的说,每天得有半只烤鸡,文化人用脑费劲儿,你需要多补补,就说我说的。”马风建抚摸着尖子的头笑道。
尖子窃喜不止,努力平静不住打颤的手脚,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他觉得自己表现的要比想象中要好许多,尤其在那么多人面前。自觉笔墨气宇轩扬,朗得慷慨激昂,挑不出一丝瑕垢。显然,这离他职入马宅更近了一步。此时,他只想跟着马老爷的驾行前带路小跑,大大方方地进去茶楼,再扬眉吐气地跟掌柜讨半只鸡犒劳自己。
又说起这茶楼,那第三楼乃是马风建的专阁,桌椅壁帘都讲究得风雅贵气,那里的侍女个个儿正直春貌,要说整个康城的娇色积累于此也不为过,绝非二楼那些良萎不齐的贱婢所能相提并论。为叫马老爷方便宠幸,她们身系纱衣,薄可窥肤,身后花带只需轻轻一扯,便洁白得一丝不挂。
在一阵酣畅地发泄与姑娘们卖力的呻吟声后,马风建支开了侍女,与潘财站在窗边各自点上了烟。
“老马啊,你可真是个土皇帝啊。”潘财叹道,刚才那姑娘,可是他这辈子要的最艳的一个。
“你呀,只见到了这享受的一面,经营它的苦你可瞧不见。”
“你说这以前的县长们,为啥都跟你......或是你先辈过不去呢?”
“每一个县长都来过这儿。没骨气的,几下就被我拿的稳稳的,做不了几年,敛了些财就跑路了,也顺道帮我把臭名声带走。有骨气的,又胃口大,非得贪到最后,逼我把他玩儿死。”
“那有没有有骨气,又不愿意敛财的呢?”潘财好奇道。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又同时笑出个痛快。
“你还别说,真有一个!”马老爷盯着下面院子里那颗桦树指了指,“在那儿下面呆着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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